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小说家、散文家、翻译家,被誉为中国的“一代文学巨匠”、“语言大师”。巴金早年受五四文学思潮洗礼,追求民主、平等,追求光明、正义,毕其终生从事文学创作。其作品大多以进步的知识青年为主人公,暴露旧制度、旧道德的罪恶,歌颂反抗和光明,艺术风格明朗、炽热、流畅。主要作品有“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以及《寒夜》《憩园》《随想录》等,其作品被翻译成近二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新声及其他》是《巴金选集》第九卷。
巴金著的《新声及其他》是《巴金选集》第九卷,收录巴金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新生集》《爝火集》《英雄的故事》《随想录》等文集中的95篇作品。巴金作品的最大特色,是文以情生。巴金还善于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剖析人物灵魂,有深度、有立体感。
黄文元同志
我到黄文元同志的连队的那个黄昏,天正落着小雨。送我来的江干事在半山跟我分手到别处去了。我翻过山,就碰见连部派来接我的战士。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四川小伙子。他身上披了一张雨布。他的圆脸一直带着亲切的微笑。他把我那个手提包接过去,高高兴兴地往前面走了。山上长满了灌木,路很窄,而且弯弯曲曲,要是没有他带路,我走到天亮也到不了连部!
“同志,你辛苦了!”他忽然回过头来说。
“我哪里辛苦?你们才辛苦啊!”我说。
“我们一点儿也不辛苦。你看我们把这些山建设得多好!我们在这儿安家了。同志们都很满意。就是大家想祖国想得不得了。”他带笑说,脚步渐渐地慢下来。
“哪个又不想昵?人出了国反而觉得跟祖国的关系更密切了。”我答道。
“是啊,”他说,“我们听说祖国建设得一天比一天好,我们多高兴。我们觉得好像我们也在参加这些建设一样。……”
我们没有交谈几句话,就到了连部,他改口说:“到了。”
这是一个砂石洞子。洞口相当亮,但是望进去却只见一片黑暗。人站在洞口就感觉到有一股凉气扑过来。
“你把雨衣脱下来进去坐坐吧。”他说。
我脱下雨衣,才注意到我浑身湿透了:打湿外面衣服的是雨;打湿里面衣服的是汗。“同志,谢谢你,”我说,“你贵姓啊?”
“我叫黄文元。”他笑了笑,回答道。接着他又说:“副队长来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不高不矮的、瘦瘦的年轻人,眼睛相当大,脸色黄黄的,下巴底下有一个小洞。他衣服穿得整齐,满脸带笑,向着我伸出手来,一面说:“你辛苦了。”
我跟副连长握过了手。他告诉我:“队长、指导员他们都不在家,开会去了。”通讯员拿来了部队自己做的矮木凳,我们在洞口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些话。副连长便叫黄文元同志把我带到我的住处去。
黄文元同志提着我那个手提包在前头走,我跟在后面。路有点滑。他走得慢,我赶上他并不费力。我们顺着交通沟走了一阵,爬过一个小坡,又走下交通沟,走不多远就到了我的住处。
这是一个比较小的砂石洞子。我们从交通沟走下三级台阶,就进到洞里。里面不深,走了五步就碰到那个神龛似的炕。炕前两边立了两根木头柱子。右边石壁上有一个小洞,洞里放了一盏小小的菜油灯。
“请休息吧,你今天也累了。”黄文元同志说,就把手提包放在炕的一个角上。这张炕很大,可以睡三个人,上面已经铺好了草垫和雨布。“你有铺盖吧?”他带笑问道。
“有。你不要管我了。”我带笑回答。我把雨衣脱下,挂在左边柱子的一根钉子上。
“对。我去给你弄点儿开水来。你先休息吧。”他说着,不等我表示意见就走出去了。
我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床毛毯来,铺在炕上,又取出几本杂志用毛巾包着做枕头。我把床铺弄好了,便又取出干的汗衣和衬衫,脱下湿衣,换上干衣。我换好衣服坐在炕上,朝外面望去。洞子外是一片漆黑。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着。我听见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知道这个连的战士们都住在我四周。我想到他们就有点兴奋,我在计划着明天怎样开始访问他们。我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开水来了,”黄文元同志的年轻的声音说。他右手提一个军用水壶,左手拿一个搪瓷饭碗,那张湿雨布还披在他身上。他把搪瓷饭碗放在炕上,然后拔开水壶的塞子,给我斟满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你喝水吧,喝了水,可以休息了。我就住在隔壁三班洞子里头。有什么事情你找我好了。明天见。”他说完向我敬个礼就大步走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睡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讲话,又听见舀水、泼水的声音。我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朝洞口一看。黄文元同志站在洞口,躬着身子,用一个小面盆在舀洞子里的水往外面泼。还有一个人站在洞外跟他讲话。我坐起来一看,地上淹了水,我那双胶底鞋已经浮在水面上了。我穿好衣服正要光着脚走下炕去,忽然一个声音阻止我:“李林同志,你不要下来。你等一等。我就会把水舀干净的。”这是黄文元同志讲的话。他接着又说:“我们指导员来看你。”他刚说完,洞外那个人就走下台阶来,对我大声说:“李林同志,你不要起来。马上就会把水给你舀干净。你再睡一会儿吧。”
洞子里阴冷,我坐在炕上只觉冷气逼人。我受不住冷气,也不能旁观着黄文元同志给我舀水。我唯唯应着,却俯下身子把胶底鞋拿到手里,穿在赤脚上,把裤脚挽得高高的,就走下地来了。P4-6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印我国建国十年来文学创作的选集,要我参加这个工作。我把自己十年来的长短作品重读一遍,觉得这些东西既不深刻,又无力量,作为作家,我实在辜负了这个光辉灿烂、气象万千的时代。但是时代太伟大了,生活太壮丽了,我这管无力的笔,我这些简单的文字,也多多少少沾了这个时代、这个生活的光。所以我不忍舍弃它们。我考虑了将近一个月,终于照出版社的意思,编选了这本集子。
书名“新声”,并无深意。我只想说,在我的作品中,它们是新的声音。我过去的调子,不说今天的读者不会喜欢,连我自己也受不了。十年前我重新拿起笔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虽然成绩不佳,作品不多,但是既然走上了新的道路,参加了新的队伍,就必须拿出全力跟着大队前进。而且正如我在《空前的春天》中所说:“望着前面春光明媚,花红似锦,谁不全身轻快地奔赴前程?在这个步伐整齐的大行列向前迈进的时候,谁又甘心一个人寂寞地落在后面?”
至于这本集子,它也不过是爝火之类,日月一出,它就会欣然消灭。
唯有我们伟大的时代和壮丽的生活光芒万丈、万古长青!
巴金
1959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