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我今天出门比平时早了一些,虽然天不算完全漆黑一片,但光线也十分微弱。整条街上感觉像飘满了幽灵和影子;路边的树木像镀了一层铁皮,直挺挺地矗立在春日清晨的薄雾中;荆棘和灌木丛左一堆右一簇,在铁道两边延伸开来。这真是一个抢劫者的天堂,虽然我极力抑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我依然沿着平常跑步的路线——穿过大桥,绕过足球场,球场里被踩得坑坑洼洼,像一片波浪起伏的海面。这条路走到转角的时候是最黑的,所以,在被一侧笔直延伸出去的铁轨和另一侧的儿童游乐场包围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件蓝色的湿漉漉的滑雪衫垂了下来,在柱子上形成了诡异的人像,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直到穿过草坪的小路,走上主干道。一些车辆的前照灯光从人行道上掠过,如果真的有人上班比我出门还早,那就一定是那些通勤的人了。一个人影无声地朝我靠过来,又是一位晨练者,头上戴着大耳机,穿着莱卡运动服。他跑开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留下了一些体温和汗水的味道。在伦敦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即便在半夜三更,或者是寒风刺骨的三月凌晨,永远都可能有人看着你,跟着你,注意你的一言一行。我真不觉得自己喜欢这点。
这对跑步很有帮助。这步调,这节奏,还有规律摆动四肢的感觉,都在向我的思维发出指令。我昨晚没有睡好,虽然偶尔也会有一阵阵无意识的状态,但我还是梦见自己是醒着的。最终只好起床了。我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跑步的时候我会尽力在脑中把事情排序归类,等回到家以后再冲个澡。史蒂夫会在早上七点的时候开车送我去工作室,出门前我会跟米莉吻别,之后玛尔塔会给她准备早餐。(我尽量多喜欢一点玛尔塔吧。)我能见到菲利普吗?估计不行,已经这个时间了——什么,已经五点十五分了?——他在洗澡,刮胡子,要把身上诺布日本料理和多尔彻斯特的酒气都冲掉(在他凌晨三点跌跌撞撞回家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雪茄味)。然后他就把自己塞进莱卡衣服里,骑上碳纤维自行车去抽他的梅菲尔香烟,吃他的日本料理,讨论最新的消息资讯。我们曾经一起跑步。(穿着颜色相配的运动服和情侣亚瑟士跑鞋。如果我说我喜欢这样会不会显得很差劲?)不过从去年夏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在一起跑步了。他说,在这样的城市,他需要肌肉,需要更有强度的锻炼。而跑步,他说,根本达不到他要求的强度。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我能感觉得到,胸腔里涌上一股热气。这样不对,我做得不对。我有些绝望了,自己竟然连跑步都不能好好跑了。我来到中央的小路上,经过了一个弥漫着忧伤气息的长椅,上面有人在圣诞节的时候用花环拼成了“妈妈”的字样。或许,先过滤掉我脑袋中的琐事会对跑步有所帮助吧?我想到了菲利普的父母:他们在等我们决定周日是否要共进午餐。还有米莉的迟到的生日:我回去要恳求菲利普不要再错过这一次了。(他怎么能在周二的时候不出现呢?)还有在布莱顿的那个周末……想到这个我的胃就开始翻腾。他说他很忙。我说无所谓,虽然我根本不这么想。而且我根本都不会用这样的词儿。我好像努力想把自己假装成一个年轻低俗的女人:茵蒂娅,那个经过训练拥有标准笑容的女孩,斯坦·肯尼迪的女门徒,精明漂亮,整天惦记着抢我的工作饭碗。无所谓?我说这话的时候菲利普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吗?或者说这样的话会让我听起来很酷吗?无所谓。可是正因为所有这些小事儿都有所谓,问题就出现了。什么样的是琐事?什么样的是正事?周日与菲利普的父母共进午餐,在布莱顿的酒店套房中的性感内衣,一个年轻女人如珍珠般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吹灭她的生日蜡烛。正是这些事情组成了我们的生活,归根结底这些事情都是关于爱。
我又回到了桥上,这里比刚才要热闹一些。另外两名晨练者穿过了草坪,一只大狗冲着池塘抽着鼻子,池塘里的鹅纷纷拍打着翅膀要飞起来,发出咕咕的尖叫声。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在那些低垂的青色云彩后面,太阳正从某个地方冉冉升起,细微的光线洒落下来,勾勒出了万物的轮廓与色彩。在儿童游乐场的旁边,一只红色的儿童鞋倒卡在了灰色栅栏上。一顶湿漉漉的斑点瓢虫帽子挂在了银色的树枝上。这些都是人们丢弃了的东西,不起眼的,被遗忘了的东西。有一次我出去跑步,还看见过灌木丛下面有一条男士裤子。这是怎么做到的?我记得应该不是在克拉珀姆公园,而是在旺兹沃思区。在那儿大家都是一介草民,又不是身居高位的内阁大臣,所以丢掉裤子也不会被人跟踪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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