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笙一双虎眼直直地盯着陈斗升,声若雷鸣:“你讲的,别开玩笑,误了期交不了货,我还真找人把牌匾摘下来,从此你不用在状元坊开铺了。”
说完他睁大眼睛朝陈斗升一瞪,铜铃般的眼睛里射出精亮的光。
虽是在学徒面前失了尊严,陈斗升也无法顾及了。卑躬屈膝地送走了黎宝笙,他定了定心神,赶紧吩咐:“阿仁,你明天一定要把绣件收回来。”说着忍不住耸了耸肩膊,牙缝里“吱呀”了一声。黎宝笙不愧是当红武生,内家功夫十分了得,随便捏捏便能把骨头都捏碎了。
好在绣娘们向来准时,树仁出去半日,在绣娘当中转了一圈,便将订制的绣品都收回来了。然而其中有一块,是由翠凤负责的。树仁望着父亲,喏喏半天,说:“要不我去问问阿凤?”陈斗升本就在气头上,更是气得跳脚,举起戒尺在树仁身上顺手一挥,说:“问什么问,她已经死了!”
绣件收回来后,便是缝合、熨烫等,亦是要特别小心。陈斗升看着绣娘们精心绣作的龙鳞,心里便有了底,接下来的工序便有信心了。他时刻挥舞着戒尺,督促着学徒们日夜赶工,哪怕是拼掉半条命,也得把这件男大靠赶出来。
铺头里的学徒便是这样年年月月地调教出来的。他每日在铺头里念叨:“做事要认真,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得过且过。要手艺好,好手艺,过得了别人,过得了自己。”
黎宝笙的《赵子龙催归》提早了一周上演,陈斗升亦提早了一周交货。黎宝笙对他真是感激不已,当下便将款项结了,还送给他一个大利是。舞台上的赵子龙,头戴战盔、背插战旗,衣衫锦绣,步步生风。在汉记订做的那件男大靠,衣服的暗纹与绣色相得益彰,从领到肩,从前幅到后带,无一针不扎实,无一处不精致。
这出戏在海珠大戏院连演了十天,场场爆满,叫好声不断。陈斗升去看了最后一场,黎宝笙穿一身淡青通心花的海青出来谢幕,亦是顾盼神俊,英俊潇洒。这一身也是汉记的出品,色彩重叠的五色下摆,杂金丝的水波纹,在台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消息一传开,帮衬汉记的戏班便更多了。陈斗升趁着势头好,扩大了门面,用九尺大木做了“汉记”的招牌,铁划银钩,端正典雅,高高地挂在房檐下。
陈斗升喝着小酒,愉快地看着眼前新来的几个小工。
又谈好了一桩外包生意,连着车缝一起,汉记只负责监工,不需要亲自动手了。陈斗升将剧班给的样图,连同衣料、珠管一起带给余记的余师奶——他倒不是做慈善,而是老余头去世后,余记便迅速衰落了,如今只剩下余师奶在日夜赶工。这样的局面,迟早是撑不住的。他心里有个打算,先让余记做外包,慢慢控制他们的账目,不知不觉就并过来了——现在也能买过来,只是显得不道义,不要让同行说他欺负了孤儿寡母。
翠凤不在,陈师母只得亲自下厨。饭菜也简单了许多,是一份外买的盐水鸭,还有一盘水煮西洋菜。陈斗升不满,说:“最近赚钱不少,劳作又辛苦,就不能吃些好的?”陈师母却是恍恍惚惚的,说:“盐水鸭好吃,翠凤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话这么一说,陈斗升再也忍不住,扔了筷子,气呼呼地走到前厅,蹲在石做的屏风底下,一个人抽着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又忍不住埋怨,说:“一天到晚辛苦不停,回家还没有一口安乐茶饭。”陈师母默默地走到他身后,不敢作声,使劲地抹眼泪。
树仁更不敢作声,飞快地扒了几口饭,等到父亲不骂了,才轻声劝慰母亲。他又鼓起勇气,劝父亲息怒,说:“阿爸,辛苦一天早饿了,生气虽容易饱,却饱不长久。”——他这么说的时候,陈斗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树仁知道父亲一半是生气,一半是伤心,说到底是想念妹妹了。翠凤出了门,便私自与黄柳成了亲,哪里还拉得回来。树仁不敢多说,怕父亲知道了更要生气,饭不吃了,茶不喝了,大概茶盏都要摔坏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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