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之都的气味
当我说东京是文学之都时候,并不仅仅是说那座城市曾经辈出过多少文豪、诗人和作家,而是说那座城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随笔和日本酒的气味!虽然日本颇有几个富于文学情调的城市(如京都、奈良、金泽等),但从江户脱胎而来的东京仍然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
东京在明治元年(1868)7月17日成为新都之前,称为江户,意为河川人海之门户:汩汩流过关东平原的利根川、荒川(隅田川)、多摩川等河流,经东京湾人海;流经市区的河流,有神田川、日本桥川(平川)、江户川、浅草川、墨田川、深川等,数不胜数;更有许多河川,在历次城市化进程中,随着首都的扩建,从地面消失,成为地下河。所以,东京是名副其实的“水都”。大抵河多桥众,从来是一个城市浪漫的标志。在这个指标上,东京当仁不让:打开交通图,以“川”和“桥”命名的地名、车站令人目不暇给,且多与文人相关。
隅田川、日本桥、京桥之于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和永井荷风,正如上野、本乡、神田之于森鸥外、夏目漱石和田山花袋。据野田宇太郎在《东京文学散步》中考证,著名医师、剧作家木下奎太郎曾参与关东大地震后的帝都重建计划,亲自设计了东京站附近的跨线铁路桥八重洲桥。当时主导复兴计划的是东京市长後藤新平,在修建新桥时,出于美学上的考虑,公开征求文化人的意见——木下方案便应运而生。木下的设计以西班牙古典主义建筑为摹本,同时融入了传统江户建筑的要素,是大正浪漫主义风格的代表作,被野田誉为“我国文化史上,与现代艺术最有因缘的桥”。诸如此类的文化遗迹,在东京比比皆是。稍不留神,便会遭遇文化冲击:它可能是一座雕像、一幢宅邸,或者一座纪念馆;也可能是一棵树、一块店幌,或者一方墓碑。但只要它不经意间闯入了你的视野,你不可能不为之驻足。
因此,日本有太多迷恋散步的作家,也产生了世界第一的散步文学,如永井荷风的《隅田川》《深川的散步》,佐藤春夫的《美丽的城》,谷崎润一郎的《屋脊后面的散步者》等等,不一而足。上述野田宇太郎所著《东京文学散步》,煌煌七卷,记录了从明治年间到昭和中期,几代作家对东京的生死眷恋。川本三郎在写真随笔集《各有各的东京》中,让二十三位作家、画家、导演登场,讲述他们对东京,不,具体地说是对首都圈内某个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的小镇的浓浓乡愁。在白纸上把那些镇子的地名连缀起来,便是一幅东京地图,从山手到下町,从“盛场”到“恶所”,沿中央线一路向西,直到郊外的荻窿、武藏野……作家的笔调温暖,有种穿越时空、超越性别的力量,直抵人的内心。如他写向田邦子:
与现在的女生相比,昭和时代的女学生要不自由得多,被道德所束缚,也许很“憋屈”。但唯其不自由,她们更珍视日常的生活。正如恋爱,常常越是受制约,便越发纯化似的。那时的女生正因为不自由,才更看重梦与憧憬。也许,向田邦子所爱惜的,正是彼时的“不自由”。
即使在东洋女作家中,向田也属于对性有洁癖之人。其在保险公司工作的父亲深知女儿的性格,倍加呵护。有时在家中待客,酒过三巡,那些酒品不济的主儿便开始唱起来,哼那种男人之间彼此会意的小曲。歌词快到比较“那个”的桥段时,既无法扫客人的兴,又不愿让待在茶间的女儿听到的父亲,便会突然站起来,高举双手,故意大着嗓门喊“万岁!万岁!”……父女情深,跃然于纸。
用文学来形容东京的调子,真是再恰当不过。因为文学有雅俗之分,更有色调的温差,有的幽雅节制,甚至不无寡淡,像极了京都的枯山水;而有的却活色生香,甚至相当生猛。萝卜白菜,见仁见智,完全因人而异。P10-12
听刘柠讲见闻,教我们这些久居日本的人也耳目一新。真心希望他坚持散步。往深里说,这是迈开双脚的文学研究,而对于我们一般读者来说,他写出的是富有知识性的散文,况且总是跟读者站在一边。对东京叫好,并大谈它为什么好,那是写论文;不叫好,却让读者不由地叫好,才是好散文。
——李长声
对日本社会来说,支撑文化软实力的支柱,既不是东大、庆应、早稻田,也不是东映、松竹、宝塚,而是神保町。
无论是“出版大崩溃”、纸质书“冰河期”,还是数字出版的“逆袭”,我个人一向不担心东瀛书业“难以为继”。只要对这个书香社会的历史、规模及其偏执的气质多少有所了解,便能理解阅读形态尽可变化、升级,但阅读本身永远不会消亡。
——刘柠
跋散步之城,不亦乐乎
在我看来,世上的城市分两种,一类适合散步,一类不适合。我居住的城——帝都,明显属于后者。人到中年,爱上散步,而北京却无处可散,于是,这步就散出了国门。
当然,我之所以爱往东京跑,倒也不单是为了散步,那些预谋中的目标之地和随机的“斩获”——美术馆、文学馆、文豪故居和新旧书店,每每令我流连忘返,计划中的散步“路线图,,屡遭修改。但,这真不是一个问题。人,跟着脚走;脚,跟着感觉走。日出而行,日没而酌,随遇而安,不亦乐乎——东瀛的散步,几乎是纯感官性的。
这本小书,是我对东京的致敬。集子以从2012年到2015年,我在《南方都市报》书评版开的文化随笔专栏“东瀛屐痕”为主干,外加发表于《上海书评》、腾讯“大家”等媒体的散篇,重新编纂而成,可以说是一个从个人视角切入的、对东瀛文艺和书业的观察。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这个新媒体大举扩张之下,传统出版和媒体业一片风声鹤唳的“多事之秋”,日本书业的“黄昏之美”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丝安慰或希冀。
感谢南都书评的戴新伟、刘铮两位编辑,你们是此书的“酵母”;感谢日本出版研究第一人长声先生赐序,在东京的每一次酒局,都是散步的“加油站”;感谢百本友人、画家泽野公先生特意为本书绘制插画,您的艺术和交情,是对我的双重治愈;感谢山东画报出版社的徐峙立女史和本书责编怀志霄先生,正是两位的专业性劳作,才使本书得以以如此精致的形式“物化”。
人生匆促,无论散步,还是读书,都不是无涯之事。而何以在有限的时间内,走更多的路,开更多的卷,以至在人生“退场”之时,为自己点缀一份“有终之美”,是我所关注的头等大事。
刘柠
2015年4月28日
于望京西园
序落花时节读华章
樱花又落了。
鲁迅也见过的上野樱花“确也像绯红的轻云”,而今花下更不缺走向了世界的中国人。有成群结队的游客,他们看花也看人;有留学生聚在“喷云吹雾花无数”的樱树下喝酒,颇有点“痛饮黄龙府”的气势,但因为早没了辫子油光可鉴,即便把脖子扭几扭也安能辨我是老外了。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鲁迅说此话的来由,而刘柠是喜爱东京的。他说:“对我而言,东京则是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是我在北京之外,唯一居住、生活逾三年的城市。”有了这句话,不消说,他就得写出东京的好来。他甚至说“本世纪初,哺育了周氏兄弟的神保町书店街,今儿哺育着毛毛”,说得也并非不知深浅。若没有从神保町等处大大小小书店购读的那些书,被书们哺育,恐怕他不会写、也写不来这一本《东京文艺散策》。
大概这个世界上我们中国人最恣意敲打的,非日本莫属。因为有传给它汉字文化的恩德,有被它侵略过的冤屈,还有自以为打败它的骄傲,况且它那么小,有什么呀?不管出于什么样的情怀或情结,而今写日本可谓多矣,既有作家论客学者洋洋洒洒地著书立说,又有哈日反日以及貌似广场舞大妈的各色人等在网上畅所欲言,但我偏爱读这个昵称毛毛的刘柠。说老实话,本人有点古,不喜欢当下人们自以为有趣的怪词流行语,可他很爱用,我却不反感,因为他自有一份真诚在其中。嘱我作序,畏之如虎也不能峻拒或婉拒,只好树起“一升瓶”清酒,先浮几大白,这才有了点“笔秃幸趁酒熟时”的意思(龚自珍《己亥杂诗》之一:闭门三日了何事,题图祝寿谀人诗;双文单笔记序偈,笔秃幸趁酒熟时)。况且“屡读屡叫绝,辄打案浮一大白”,也得备好酒。
刘柠不止于读书,还走路。在我的印象里,旅游是远行,去哪里看看什么,很有点隆重,而散步多是在近处走走,优哉游哉,却更带有思考的形象。刘柠是思考者。即便在文艺中散步,思考也油然超出文艺的范畴。每次见到他,我都不禁想起黄遵宪的诗句。那是1877年,距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日本还有十多年的近代化时间,黄遵宪随所谓两千年友好以来头一遭驻日的使团渡海,数日后写下“此土此民成此国,有人尽日倚栏思”,所思当然是吾土吾民及吾国。百余年过去,又有刘柠倚栏思,或许是“东方的悲哀”罢。
所谓“散步”,文学的或文艺的,日本这类散文很发达。早在1951年野田宇太郎就开始在废墟的东京散起步来,探访作家的足迹、作品的舞台,题为“新东京文学散步”。起初叫“文学性散步”,似乎太硬性,干脆就叫做“文学散步”。有人不愿用“旧日军”的说法,因为战败后日本只有自卫队,没有军队,没有现任总理大臣安倍晋三公言的“我军”,所以无所谓新旧。野田的文学散步有别于永井荷风的“东京散策”。永井趿拉着木屐在东京四下里寻找的是惜乎逝去的江户,而野田要发现“新东京”,发现希望。他记述与东京有关的文学遗迹,但笔下的东京面貌是现实的。《新东京文学散步》(续写东京,结集为《东京文学散步》)畅销,于是他继续走下去,走遍日本,1977年出版《野田宇太郎文学散步》,有二十四卷之多。
文学有迹可寻,或许日本文学是世界上最可以画出地图来的文学。这可能与日本文学最为独特的“描写真实”的私小说有关。倘若只敢把场景设定在临江市靠山屯之类,以免对号入座,读了也无从寻访。刘柠去“首都圈”(东京及其周边)寻访了,背着双肩包,和一肚子学识,寻访文学,寻访文艺。永井荷风的东京,以及新井一二三的中央线,福田和也的各种黄昏,早已是他们感情记忆中的往昔风景,我们看不到,似乎也无须再替他们演义。刘柠说:“时光倏忽,一晃小二十年过去了。过去因工作的关系,隔三差五飞来飞去,直飞到令人反胃的外埠城市,如今都成了渐行渐远、温暖醇美的回忆。正如我已不复是昨日之我,那些城市的变貌也早已溢出了我的想象。好也好,坏也好,这就是现实,只能接受。”那么,他的散步要“散”出些什么来呢?一个中国人,不远万里到外国散步,自然是睁着一双比较的眼睛,外界的日本与内心的祖国在眼中交映,有重影,有错位,字里行间透露着他的思考,明白人自能会心一笑。
……
所以,从未感受过刘柠那种错失一本书而化作冰雕的遗憾,或者淘到书之后喝酒去的心满意足。他酷爱日本啤酒。写道:“从靖国通到水道桥,是一个上行坡道,所访书肆既多,肩扛手拎,是真正的‘北上’。春秋还好,冬夏的话,则异常艰辛。每每好不容易挨到水道桥车站西口时,我都会有虚脱感。此时的唯一选择,便是踅进车站后面的小巷中,到那间狭长的、灯光昏暗、墙上贴满了明治大正年间老海报的Retro(法语,复古的,怀旧的)调居酒屋喝上一杯。端一扎连玻璃容器都被冰镇得挂着白霜的生啤酒,边低头在膝头摩挲刚买来的旧书的感觉,几乎是感官性的。”每次远远看见他负重走过来的模样我都忍俊不禁,和他欢聚的老地方是同胞开的酒馆,可以放声说中国话,可以喝他带来的烈酒,听他讲见闻,教我们这些久居日本的人也耳目一新。真心希望他坚持散步,往深里说,这是迈开双脚的文学研究,而对于我们一般读者来说,他写出的是富有知识性的散文,况且总是跟读者站在一边。对东京叫好,并大谈它为什么好,那是写论文;不叫好,却让读者不由地叫好,才是好散文。
和刘柠有赏花之约,惜乎今年又错过时节,花开了,又落了。花期短,太容易错过。一位日本朋友年年岁岁忙工作,顾不上出门看花,岁岁年年想起来就骂一声“早泄”。不过,“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每当看见上野等处的樱花开得风起云涌,我总会想起鲁迅的话,也想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是我被打上的时代烙印。即便其他人,领导新时代的也罢,嘲讽任何时代的也罢,身上的时代烙印是去不掉的。刘柠与我不同代,我已落后于他。这部书稿里的文章以前零散读过些,现在他整理成集,并赐我以重读的机会,聊补以前未见全豹之憾。但我真不会作序,佛头着粪是不可避免的了。赶上了落花时节,伏案又想起一句“落花时节读华章”,以此为题,恐怕刘柠就只有苦笑了。好在鸟儿落在佛头上,着粪,佛依然微笑着。我想,刘柠即使不“点上一枝烟”,也要“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以前为刘柠的大作《穿越想像的异邦——布衣日本散论》写过几句话,这是我对他的“定评”,曰:
不是小说家的浪漫游记,不是近乎钻牛角尖的学者论文,其特色有三:布衣的立场,散文的广度,穿越了想像的真知灼见。没有国人谈日本所惯见的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对世态人情的关注是热诚的,对政经及政策的批评充满了善意。他,自称一布衣,走笔非游戏;不忘所来路,更为友邦计;立言有根本,眼界宽无际;穿越想象处,四海皆兄弟。
李长声
2015年落花时节
于浦安
《东京文艺散策(精)》是日本文学爱好者游走东京的文学地图。作者刘柠旅居日本十余年,笔下的东京更接地气,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指南类书籍旁观旅游般的指点介绍,使读者有一种置身其间的代入感,仿佛身临其境,漫步于东京的街巷,探访一间间书店、一处处文豪旧居,体味与文学相关的种种逸闻趣事。
刘柠编著的《东京文艺散策(精)》介绍了,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吵闹又繁华的东京怎么都算不上是个适合散步的城市。不过稍微花点时间探索东京街头,就会发现这座巨大的都市在某些时候确实很像一座让人迷失的森林,隐藏着许多让人惊喜的角落,比如一方古朴的神社,或是一条少有人到的小径,甚至是在距离闹市几步之遥的街区里藏着的一串小店。
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村上春树笔下的主人公们总会莫名游荡在这座城里,就如《挪威的森林》的主人公渡边所说,“我们差不多就是一个劲地在街上走。值得庆幸的是,东京街头很大,怎么走都走不完。”
打开地图,找个小街区,来一场繁华之外的东京散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