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换句话说,我已经记不得了。我的生命在遗忘中流逝,而随之发生的事情,我却看不见。我生活在一些固执、荒诞、华丽而傲慢的字词中间,但是我所记得的是:我一无所知。
我现在就处于这一时刻。每天晚上,我习惯性地把那本红书摊放在办公用的木桌上。我合计着时日:我添添加加,涂涂改改,边作笔记边阅读。
“除了一个小孩之外,其余的孩子都长大了。”詹姆斯·巴里写道。彼得·潘历险记就这么开始了。我读着读着立刻想象出伦敦某些豪华住宅区,由于完美而不真实的宽大住宅,被细心呵护而闪闪发亮的草坪。两岁的温迪奔跑着,扑向母亲的怀抱,献上一朵刚刚采摘的鲜花。其他时刻还应该继续现在的场景,然而此后年复一年,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温迪只有两岁,却已经懂得时间是伴随着“滴滴答答”的钟声逝去的。“两岁的孩子都能明白这一点:‘两’是终极的开端。”
让我再次告诉你我们开始故事时的词汇。
故事提到巨人和仙女,海盗和印度人,野兔和小精灵,大灰狼和小女孩。真正温馨的生活属于食人恶魔而不是孩子们。它误导小拇指走进森林深处,它搅乱了森林中小拇指用小石子铺设好的回家的路,真实的生命吞食了汉赛尔,吞食了格莱特,或者把它们永远锁进了地狱的茅屋。它把兰蓬斯遗忘在城堡的尖顶里。生活既是清晰残酷的仙境,又是充满怪石的画片点缀的传奇。它是充满华丽夸张辞藻的神话。连环画周围的空白部分与我们共同感到放心的文字毫无关系,而那里却隐藏着正在计算时日的妖魔和准备毒药的巫婆。我们的故事似乎是一个充满恐怖和温馨的童话,它倒叙并从结尾开始:他们婚后生活幸福,生了一个孩子……一切才刚刚开始,请听我说,因为有一天……
2
那是去年冬天的某一天。我还记得:我们并不知道。也许这样更好些。也许我们一无所知更为有价值。当时我们丝毫没有觉察到“不幸”已经降临了。“无知”保护了我们,使我们免受痛苦。全凭无知我们每个人度过了日日夜夜。有知可能会夺走这份礼物。总而言之,这是最后一个冬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吞噬了以往的一切。
一年就要结束了。我们三个当中的每一个人都钻进了日常纷乱的烦心事中。常见的心烦意乱包裹着我们。但是我们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们和以往一样,总是三个人在一起。
波丽娜刚刚度过她三周岁的生日。还有,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她已经把放到圣诞树下的东西打点完毕:我们要读的书,旱冰鞋,洋娃娃。早晨,我们早早备好行装,走上爬山的路。我们要去树丛环抱的山谷小屋度假。我们渴望经过冬日阳光下的小憩后,重新获得生机。
我们期待着大雪,因为伦敦和巴黎只是偶尔有纷纷飘落的雪花,波丽娜还不知道雪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对屋顶和人行道上的灰色,早已腻透了,盼望着能三人一起面对白雪眩晕着,在雪松和座座山峰打开的流光溢彩中滑过。每天早晨,我们都在打听气象。每天早晨,我们都要改变路线,换一个顶峰去攀登。·然而这个冬季却十分温暖,令人扫兴。刚刚有一点下雪的好兆头,我们就希望到隔壁的滑雪站去。然而天空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我们只好在住房周围玩耍,把荒芜萧条的大花园、泥泞的草坪、僵硬的花坛丢在一边。到远处去我们只能疲于步行。右边那条路从锯木厂和牧场中间穿过。我们从来不走左边那条经过村头最后几个农家的路。只要走对门的那条小径我们就可以立刻穿过树丛,然后不受任何阻挡,登上山峰。从山上回来后,我们找了一辆木推车,让小家伙坐在车凳上,推着小车飞奔,包着铁皮的大车轮在碎石路上“咯吱咯吱”地欢叫着。
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找雪。一想到对女儿的许诺,我们便如坐针毡,成天都在盘算怎样才能看到雪景。我们在异常温暖的十二月乘上汽车,我们以为只要登上高山,迟早会看到皑皑白雪。阿莉丝把地图铺在膝头查找路线,但是我对周围的环境十分熟悉,便随心所欲地驾驶着车子,顺着蜿蜒崎岖的沥青路爬上山坡,波丽娜被紧紧地束在童椅上,十分专注。我只能从后视镜里观察她的样子。我们不下十次地停在一个个外观一致却根本不熟悉的村子前面。我还记得沿途经过的那些教堂的木结构顶端如翻转的木船,倾斜着;还有难以言表的死人墓穴和长满青苔的石砌水槽。汽车从一个山口爬上另一个山口。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最高点。围绕着山尖划出了一条线,线外面就有积雪,我们就从那里过来的。道路愈来愈宽,行车几十米以后,路程更加艰难。车轮开始打滑。我们原来以为不会这么快就遇到雪,所以忽略了给车轮固定防滑链,于是发动机“隆隆”地愈叫愈响,汽车却停留在山坡上,再也无法启动。
在我后面,波丽娜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今天我都记得,很久以后,她经常回忆这一时刻,好像那是她没有发挥任何重要性的一刻,只能为这个简单而意外的奇遇,感到有趣和不安。P3-7
译后记
(唐珍)
我在梦境中神游,当我到达彼岸时,我译稿中的小主人公波丽娜已经飞向天空,我的老母亲也结束了她辛劳的一生。母亲离开人世令我伤心至极。那些天,我在奔波医院的路上,恍恍惚惚,腿脚无力,好似踩在云朵上一般。波丽娜陪伴我在四岁童年的梦里,在巴黎的街道上奔跑,在诺曼底海滩游泳,在凡尔赛宫巨大的画幅前驻足……一切恍如隔世,一切又都像近在眼前……
我母亲去世时八十六岁,波丽娜四岁就辞世而去。四岁的女孩儿如含苞待放的花朵,需要精心的呵护与浇灌。我得到了这一切,那时我们居住在波丽娜的故乡。我的父亲终日工作读书,母亲精心照料全家,我们在异国他乡过得愉快幸福。波丽娜却没有我幸运:她在我同样的年龄、同一个地方忍受着疼痛,与病魔抗争……我在翻译中回忆着童年,感受着母亲住院时的痛苦,把爱的情感倾注在翻译中,把对生还的渴望寄托在母亲和波丽娜的身上。但是,当我的翻译结束时,她们都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人生命的意义在于活着,死了,就变为虚无,失去意义,西方哲学家这么说。不对!生命的意义并不在生死交替的刹那之间。母亲停止呼吸以后,我思念她对我的教育和爱护;波丽娜变为她梦想的小天使以后,她勇敢、求知、关心他人的可爱形象却永远印在我的脑海之中。你所爱却离你而去的人,无论年长年少,他们的精神永存,他们的生命永恒。
向《永恒的孩子》作者菲利普·福雷斯特致谢,他给中国读者送来了他的女儿的传记。但愿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也会在中国读者中得到永生。
序
(菲利普·福雷斯特)
——为《永恒的孩子》中译本而作
五年过去了,然而
一切都印在我的记忆中:
葬礼时的巨大悲痛;
精疲力竭直至全面崩溃;
突然触及世界末日的感觉。
于是,我把自己抛进了撰写《永恒的孩子》那短短四周
的每时每刻。
也许我不该承认这样的事实:
一切都已经永远消失,
一切都已经随风飘逝,
哪怕是一种轻率而又前所未闻的原则
也被丢进了虚无。
这个传说属于大家,
因为它讲述了进入恐怖之夜后那个迷人的世界。
在那里,所有的孩子都活着;
在那里, 所有的仙女和魔鬼都耐心等待着孩子们的
到来。
呵,让传说走遍天涯走遍海角吧!
我难以想象当这部小说飞向世界的另一端时,
将意味着什么?
谁会相信在虚幻境中的某个地方,
有一个快乐岛,
有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从未真正自视为作家,
我不读自己的书,然而,
既然《永恒的孩子》已经问世,
就应该独自承担起它在世上的责任。
或许,它会引起赞誉和批评,奉承和保留,热情和仇恨。
然而,
这一切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
这本书犹如一个动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从中获取永生的愿望只是徒劳。
《永恒的孩子》讲述了我们的女儿波丽娜的生与死,
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绝无半点虚构。
这是一部小说,然而
是一部真实的小说。
像所有其他的文学一样,法国文学具有毁灭性的传统:
某些创作是为了让死者太平,让活人安宁。
我一心想在我的小说中放进大量的悲伤、愚蠢和情感,
竭尽全力引入我印象中的,甚至是活生生的一台柔弱而热切
的小机器生产出来的全部。
应该承认:它是从我们的生命中诞生出来的。
《永恒的孩子》是一部小说,
一部真真实实的小说。
因此它也是一个传奇。
在那个如此漫长而又异常短暂的生病期间,
我在最理想的孤独中创作出一个动作,
如果说这是一个举手礼,
犹如孩子高高抬起的小手留下的印记,
我的回忆,
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物。
是谁在一瞬间厚重而无记忆的期限里
记载了那个温柔、天真的缺憾,令人怜爱无比。
五年过去了,
漫长而又短暂,
我依旧不明白这部处女作价值何在意义何在?!
菲利普·福雷斯特编著的《永恒的孩子》讲述了我们的女儿波丽娜的生与死,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绝无半点虚构。这是一部小说,然而是一部真实的小说。像所有其他的文学一样,法国文学具有毁灭性的传统:某些创作是为了让死者太平,让活人安宁。我一心想在我的小说中放进大量的悲伤、愚蠢和情感,竭尽全力引入我印象中的,甚至是活生生的一台柔弱而热切的小机器生产出来的全部。应该承认:它是从我们的生命中诞生出来的。
《永恒的孩子》是一部小说,一部真真实实的小说。因此它也是一个传奇。在那个如此漫长而又异常短暂的生病期间,我在最理想的孤独中创作出一个动作,如果说这是一个举手礼,犹如孩子高高抬起的小手留下的记忆,我的回忆,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物。是谁在一瞬间厚重而无记忆的期限里记载了那个温柔、天真的缺憾,令人怜爱无比。
1996年有两位父亲,一位在中国,一位在法国。一位是哲学家,一位是文学批评学家,几乎同时完成被病魔夺去生命的爱女的传记。妞妞的父亲周国平写下了《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波丽娜的父亲菲利普·福雷斯特特写下了《永恒的孩子》。两位不曾相识,操着不同语言,接受了不同文明却有着共同遭遇的父亲为我们揭示了共同的人性。两本书充满诗意而睿哲,分别在两个社会制度文化背景不同的国度里畅销。《永恒的孩子》荣获法国费米娜处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