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龟兹城,静得像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的一汪死水泡子。
白昼的枪弹声、厮杀声、马蹄声、哭喊声,随着那一泓水,渐渐漂流远去,浪花也不翻一个,突然降临的夜幕,让原本喧闹的龟兹城静得瘆人,静得连身上的虱子也不敢出来咬人了。
哈尼被突然降临在白氎(die)子巷的寂静紧紧包裹。他觉得,自己被胡大②[1]抛弃了,龟兹城的人,究竟是被铁木尔兄弟杀光了,还是像鸽群一样,飞出城去了?他们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座空寂的死城里,留在白氎子巷铁匠家这个马厩内的木马槽下。马槽翻扣得并不严实,一根鸡蛋粗细的拌草棍,将马槽支起一道缝,缝外的黑,比马槽里更甚。
哈尼想,外面通天彻地的黑,难道是从那条缝隙钻进马槽里来的?阳光像盐粒子一样不知节俭地洒下来的时候,他将马槽反扣过来,罩住了自己,蜷缩在马槽里的整个白天,他还在满城枪弹横飞、金铁交铮的厮杀声中,清晰地看见了干缩遗留在木马槽缝隙里的苜蓿叶、青草梗,看见了木板的纹路和节疤,如今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浸透在槽板中的马料香,他闻出了其中的胡豆味、豌豆味、玉米味、棉籽饼味,还有渐渐浓稠的黑夜的味道,一种他家鸯格①[2]生娃娃时的黏腥味道。
既然天已黑成一个夜,就连马槽外兴奋得嘤嘤嗡嗡的苍蝇和身上闹人的虱子也磕睡了,哈尼打算睡一觉,再等一等,等到夜黑得更像一只猫头鹰的时候,才能掀开马槽,逃离这里。马槽不够长,他的双腿伸不直,睡不舒服,横垫在腰眼里的拌草棍,梗得他浑身酸疼。
哈尼是来龟兹城买铜的,几斤就行。玉山·阿尤甫大阿訇给了定金,让他为东方礼拜寺打制几件铜器。马仲英和盛世才②[3],已在迪化(今乌鲁木齐)开战近俩月,这个时候出门,可不是个好主意。若非阿訇交待的事情,若非阿訇给了定金,他本不打算来龟兹买铜,但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怎么能拒绝他最敬重的玉山大阿訇呢。
出门的时候,街对面丝绸百货庄的张老板,看见他给灰驴套鞍,随口招呼了一句,出远门啊?他说,啊,去龟兹城白氎子巷,置办点精铁料,玉山阿訇定做了几件细器。他没敢对张老板说去买铜。盛世才的督军府,要把铜料用作造钱,禁止民间买卖,即便不禁,多浪镇这边,也买不到铜料,只有龟兹县的大山里,有一座官府开挖的大铜矿,私下可以买到铜料,他以前在龟兹城白氎子巷的铁木尔家铁匠铺里,曾经偷偷买过两次,也不多,三斤五斤而已。
张老板是个好邻居,别人肚里塞满心肠肝肺,张老板肚里装的全是诗书文章,虽然张老板年龄大了,有点唠叨,哈尼仍然爱听他说话。张老板说:去白氎子巷?那可是好地方啊。南疆如今的棉花,一大半都在龟兹城的白氎子巷贸易。哈尼老弟,那“白氎子”三字,就是棉花的意思,那是你们维吾尔老祖宗的叫法。司马迁的《史记》里说,两千多年前,我们张家,有个叫张骞的老祖宗,来西域跟你们的先人做生意,康居国国王,还用“锦绣白氎,贡赠中国”,巴结我们汉朝皇帝。新疆种棉花的历史,比口里的汉人早得多了……
哈尼却顾不上听着张老板继续啰嗦了。多浪镇到龟兹城,将近四百里路程,胯下的灰驴,要赶三个红日头呢。他跨上驴背,“嘚”一声弹舌驱驴抬蹄那一刻,哈尼发现,张老板对急于上路的他有些失望,有点肚子胀。
第四个红日头即将露脸之前,他牵着和他一样疲惫不堪的灰驴,终于拐进了白氎子巷,刚靠近铁木尔铁匠铺的夯土院墙,他发现有些不对头。数锤震天的鼙鼓响过,巷子里几乎所有的门洞,都朝外一队一队吐人,一瞬间,巷子里挤满林立的刀光,人群簇拥着两匹杂色马,马上的人,他也面熟,是铁匠铁木尔家两个彪悍的儿子。大铁木尔,手里举一杆老铁木尔在自家铁匠铺里打造的火铳,背上斜插一柄精钢宽刃大刀,小铁木尔双手擎一根木杆,木杆上,挂一方艾德莱斯绸。多招眼的红绸子啊,赤色的经纬底线,白、黑、蓝三色丝线织出的卍字花边,居中缝缀四个方方正正的金黄汉字,汉字上面,是一排维吾尔文字,绸子的下沿,一溜黄澄澄的流苏穗子。举绸子的人,不止一个,小铁木尔挥动木杆,将那方艾德莱斯绸呼啦一声在头顶甩一个红色的闪电,身后噗噜噗噜擎起十几方绸子,映照得白氎子巷红彤彤一片,每一块红绸子后面,都跟一队戴花帽的红彤彤的脸,竖一溜刀矛尖锋。
大铁木尔手中火铳,冲天一声怒吼,撕破黎明前仅剩的一点晦暗,白花花的盐粒就洒满了巷子,十几杆旗子引领的队伍,齐声呐喊,分头朝从各个巷口奔腾,一瞬间,龟兹城像一坨烧红的杂铁,在铁木尔兄弟挥舞的锤子下,铁花飞溅。
被手擎旗帜、刀矛、火铳、牧羊铲、坎土曼的人群挤倒在墙根,哈尼终于反应过来。铁匠家的铁木尔兄弟造反了。古老的龟兹城,又出大事了。他曾经听张老板说过,这龟兹城的白家,秦汉隋唐,封过许多王,建过皇宫,也出过很多大事。但龟兹城现在不叫龟兹了,叫库车,大清朝一个叫什么乾隆的皇帝,将西域定名为“新疆省”的时候,顺便将名声很大的龟兹,更名为库车,但张老板和哈尼都改不过口来,仍然喜欢叫它龟兹城。
身后灰驴已不知所向,哈尼顾不上驴了。哈尼也不知身上从哪里来的劲儿,一纵身翻过铁匠家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的土坯院墙,跌落在墙内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空荡荡的马厩,一排木头马槽。
整个上午,哈尼闻着喷香的马料味度过,也没感觉到饿,只是浑身哆嗦得像一匹在尘土里打滚的驴。下午,一队人马,杀进院内来,他们有枪,说着舌头不打卷的汉话,他听见了男人女人们撕裂的哭喊、惊恐的求饶,听见了子弹、刀矛等铁器刺穿皮肉之后,噗呲噗呲的漏气声,听见了又一队人马杀进来,围堵前一拨汉人,听见他们将汉人砍翻的惨叫声,甚至有一杆矛尖,嗖地一声从马槽底部扫过……哈尼在马槽里别扭着身子,抽出靴子里那柄终年随身的精钢短匕。一旦有人掀开马槽,朝他动手,哈尼打算殊死一搏,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终于,后进院子的一拨人撤出了,院内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哈尼为自己刚才一瞬间冒出的暴戾想法,单手抚胸,虔诚地祷告了一万遍胡大。
铁匠铺后面的老胡桐树上,猫头鹰发出一声咕噜时,哈尼醒来了,胃里的一声咕噜,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更响。饥饿原来是有声响的。哈尼慢慢把手指伸进拌草棍支起的缝隙里,将马槽轻轻翻起。马槽里外,都是一个黑,只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哈尼想吐。两只,不,四只眼睛,像四粒红中泛绿的鬼火,在不远处盯他,其中两只,发出呜呜的不耐烦被打搅的噪声,他顺手拎起身边的拌草棍,站了起来,棍头冲着四只眼睛。两条狗,刷地掉头,消失在黑暗中。
虽然只来过两次,铁木尔铁匠铺的这个院子,他大致熟悉,一溜四间正房,东边几间厦棚,一间支着熔铁炉子,两间专门储存铁料和石炭(原煤),西边一溜棚子,辟作马厩,也不养马,喂养十几头驴骡,摆十几挂大车。铁木尔家俩儿子,老大跟着老铁木尔打铁,小铁木尔,则养一个车队,帮白氎子巷的商人们拉运棉花,白天跌进来时,哈尼没看见驴骡和驼马,也没看见几乎半人高的外包铁箍的木轮大车,只看见一排排木头马槽。如果记忆不错的话,四间正房的西北角,有一个角门,通向后面的白佛庙巷,白佛庙巷一直向西,出城三里,就是龟兹河渡口了。哈尼决定就近去西北角门试试运气。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