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乘警这种干脆的态度,痕觉得他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事情总会发生的,躺在床上就会好过一些。像您上面这一位,不是很好吗?”
“确实如此。您能告诉我,您昨天夜里是如何进来的吗?这很重要。半夜里我起来一次,我去推门,竟然从外面闩上了!”痕说出口这件事,隐隐地觉得有了希望,原来一切都很简单,自己紧张些什么呢?
“当时我进来了,列车长他们就把门闩上了。您对面这个上铺是我的固定铺位,您把毯子拿过来了,我只好坐到您铺上来。您的话真多,还不如闭目养神,时间也过得快些。”
痕不敢再问下去了。果然有一个阴谋,也许还是用来对付他的,为了什么呢?莫非在昨天的言谈中自己得罪了列车长,以至于他要这样残酷地来报复自己?痕一点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乡下汉,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只是他讲故事,痕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痕又使劲地回忆列车长讲的那些故事,担心那里头有他所没注意到的暗示。想来想去只有他说的一件事痕不太理解,但也和今天夜里的事完全挂不上钩。那一回列车长对痕谈起他养了十几年的一条老狗,那条狗与他同吃同住,感情很深。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将老狗带到悬崖上头去,他在那上头让老狗吃了一顿它爱吃的骨头,就同它一道走到悬崖边缘,狗很信赖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来他就把它推下去了。那真是很高的悬崖,据他说从那上面落到峡谷里至少得两分钟。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说是为了甩开一些牵挂。其他那些故事就更没意思了,有的是听腻了的关于某位政府要员的传说,有的是关于铁路上常见的抢劫案,还有些是很久以前流传的下流笑话。总之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暗示。
也有可能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列车长他们只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安全考虑才夜间闩门的,还说不定是关心他呢。现在包厢里面不是有三个人吗?天一亮,他们总要去上厕所、洗脸的吧。他实在用不着如此害怕,不就是暖气坏了吗?列车长已通知过自己,要自己多盖被子了。不管情况怎么样,天一亮总会见分晓的。想到这里,痕将快冻僵的身体紧缩在毛毯里,熬着时间。
痕这趟出门有些蹊跷。他是一家大型养鸡场的保管员,工作上懒懒散散的,不怎么负责任。场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转业军人,早就对他的工作态度看不惯,甚至有想要解雇他的念头,鉴于他是老雇员,又没犯什么大错,只好容忍下来。这一点痕早就看出来了,他也无意改变自己,仍然过一天算一天。前天早上,痕分发完饲料——他又睡过了头,害那些工人等了20分钟——正在保管室清理,场长来找他了。场长告诉他,要让他出一趟差,到北方去购买饲料,火车票、合同书,还有钱都为他准备好了,现在就上路,因为火车马上要开了。痕在场长的催促下赶紧把旅行包准备好,接过场长交给他的大信封就要上路。没想到场长突然提出要送他到汽车站,那里有车开往火车站。汽车站离鸡场不远,只有10分钟路程,不过场长怎么一下子这么客气了呢?痕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场长。场长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细小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显得有点昏暗,坚硬的头发因为缺乏梳理而乱七八糟地向四面张开,巨大的脚上穿一双破胶鞋。痕心里涌起了对场长的同情。多年来,是他一个人在支撑这个养鸡场,大小事务都是他一手处理,成天忙来忙去,得不到休息。而他,作为重要的雇员,却一直在偷闲,不把工作当回事。平时自己还满腹牢骚,对场长不满,认为他狭隘,不能容人,完全辜负了场长的一片好心。今天自己只不过是出趟差,场长却非要从百忙中抽出身来送他。在10分钟的路程中,痕一直在责备自己,认为自己对不起场长,暗暗下决心待出差回来之后一定改变对场长的态度,多多体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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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起一个人的精神素质。那么文学素质、艺术素质,还有哲思的素质是如何样获得的?要做一名真正的现代人,如何样才能具有现代人的素质?在这部作品集里面的中篇小说中作者所表演的,就是人如何样锤炼自己的生命体,打造高级的生命素质的历程。
残雪所有的小说描述的都不是他人或外部事件,它们一律指向自我。这个自我既具有灵魂也具有生命,是一个矛盾体。矛盾的双方在作者进行创造的漫长年代里一直在激烈的斗争、撕裂、交融与抗衡中发展着。艺术家是人类自我的代表,所以这个自我应是最为广阔而又深邃的,可以代表整个人类的。
残雪的自我是在实验文学这种尖端级别的创造中逐渐觉醒的,她的文学生活常常是刀锋上的生活。这几篇写于1999—2009年的小说,就揭示了她的文学生活的真相——种由肉体的生死搏斗来支撑的、至死不渝地追求理想之光的生活。我们习惯于表面的生活和模式化的表达,我们对自己的肉体看轻,对自己的灵魂也很少关注和追究,所以一旦有艺术家将灵肉矛盾的真相揭示出来,我们就感到陌生、不适,甚至反感。我们会认为那里面所描述的是同我们关系不大的别人的生活。可是这里揭示的正是对于我们——新世纪的人们来说生死攸关的灵肉矛盾的问题。这几篇小说的背景类似于但丁的炼狱。角色们在那里面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让我们回忆一下,但丁炼狱中的人们在做些什么。在作者看来,那些人无一例外地在进行着自我的革命。残雪的角色比但丁炼狱中的人们更具有现代意识,所以他们往往能自觉地锤炼自身的素质,使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力、更具有创造性。他们在小说中的表演就是残雪自己的文学生活。这种表演文学是以生命体的高难动作来实现的,它遵循本能的冲动而又不放弃理想之光的照亮,可说是每一阶段都在以螺旋式运动攀升。
十七年前,当残雪写下《神秘列车之旅》这部较长的中篇小说时,她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语境之中?这些充满了阴沉、死亡,也充满了搏斗、抗衡的情节,负载了一种什么样的叙事使命?十七年之后,作为读者和评论者的残雪再次阅读自己的这部作品时,忽然就有一道光照亮了炼狱般的背景和那些角色!她于刹那间感悟到,却原来那一切全是她想要的,是她多年里头于半蒙昧半清醒中出于本能死死抓住不放的。她的角色受苦,但那些苦一律不是白受的。正是苦难的折磨促使每一个人成长、成熟,并且变得强硬起来。他们无一例外地逐渐将自己建构成了有担当、有创造力的个体。那种隐晦而浓烈的,弥漫于故事中的对于死亡的渴望,其实是悬崖上的特技表演。
痕是作品中处于故事表层的主角,初进入神秘列车时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看不透,有障常理,但从根本上来说,他是自觉自愿地待在那列车上的——他没有丧失好奇心。养鸡场的场长将痕送上这列“伟大”的列车后,痕所遇到的第一位导师就是朴实阴沉、百折不挠的列车长。但痕并没有认出他是自己的导师,他是直到最后才确定这一点的——因为这个人是一车之长,是深通灵肉之谜的高手。当然他也没有认出引诱他的傻大姐,他对于她的身份也是直到后来才逐渐弄明白的。
痕在列车上的各种行动就如大象闯进了瓷器店,他几乎总是身不由己,他被欺骗,被迫害,常在阴森恐怖中走投无路。可是这些苦难完全不能避免吗?他毫无逃离的机会吗?显然不是这样的。并且阴谋和苦难好像都是有用意的,是这个人不知不觉地主动抓住的。
请看对于傻大姐的描写:
“……要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女人来说,机会是非常稀有的。您为什么总不说话?我想知道您的想法。像这样墨墨黑黑的,您完全可以在心里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真的,为什么您不能把我设想成一个关女呢?”
她的话就好像催眠曲,她一边唱一边轻轻地在痕背上打着拍子,她那赤裸裸的、温暖的肉体散发出米饭的香味。这个女人也同列车长一样,身上有野地里的气息。(见《神秘列车之旅》)
也许不少人有过傻大姐的这种体验,这种灵肉撕裂的痛感。但能承担并战胜这种剧痛,仍然保持对生活的好奇和新鲜感,并且冲动起来就像在主动找死一般的人却是很稀有的。这个小小的人群就是世上的艺术家和尖端文学工作者的人群,他们演绎了人类在精神极地的实存。
我不想举更多的例子了(我信任我的读者的能力)。我在此尝试给我的新读者指出一个大方向,这就是在阅读时离开表面的生活,掉转头面对人的本质生活,并渐渐地熟悉这种生活,去那里面充当角色,在表演实践中辨认从来就属于你自己的这种“陌生”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说,实验文学的阅读是最高的灵肉享受,也是人获取自由的通道。
《神秘列车之旅/半边渡当代中篇小说丛书》收入残雪中篇小说代表作五部:《神秘列车之旅》《工厂区的生活》《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矿区的维克》《空中囚禁》。其中延续发展了残雪“灵魂歌者”的风格,全面而深刻的自审意识,直抵灵魂的深度;自由彰显欲望的潜意识,已经超越了自我,真正构筑起了残雪的艺术王国。墙内开花墙外香,近年来残雪在国外屡屡获奖,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然而国内读者对其文学创作的了解亦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本书精选了残雪1999-2009年间的五部中篇小说,以期能够揭示其文学生活真相。
残雪是一位风骨卓然的现代主义作家。2015年残雪入围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并最终斩获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然而,国内读者对其文学创作的了解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神秘列车之旅/半边渡当代中篇小说丛书》精选了残雪1999—2009年间的五部中篇小说,以期能够揭示其文学生活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