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无声
果然,走离了那一丛骆驼草,我们再也没见到一棵绿色植物。
告别了那只青鸟,我们也的确没见到任何一只飞鸟。
这是一个沉默的世界、无声的世界。
车窗外,高低凸凹的地面上,结着一层白霜般的东西。老黄告诉我,那叫芒硝,可做工业原料,因产量低,这里无人开采。它跟盐碱差不多,呈现雪一样的白色,在无雨季节跟表土层板结成厚厚一层硬皮,如给大地穿上了一层铁皮铠甲,封死了所有想从土壤里拱出来的生命。只有下雨时这层皮才变软泡湿,可这里年降水量才五六十毫米,而年日照可达三千多度,湿润期没有几天,绝大多数时间处于目前这种干旱的穿铁皮铠甲状态。
可以这么说,这里是一个芒硝的世界、盐碱的世界。土地被这两样东西无情地遮盖着,死死地包裹着,透不出一点生气,常年被窒息,无声无色,无生命的蓬勃和痕迹。有的只是那一阵阵刀刮般的风从这里掠过,在旷野上也搅不出什么声响。
唯有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里。
哦,荒原,柴达木的荒原,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离我的想象中的柴达木,相差可太远了!
我也经历过荒原,我的老家科尔沁沙地,号称八百里瀚海,也没有这里恐怖,一些积水的洼地,还能长有芦苇和蒲草,有野鸭在那里孵雏,比这里可是好了许多。
坐在我旁边的老黄,默默地望着窗外那无声的世界。
他的眼神,很专注地眺望右前方一片灰色山梁。
他说,那一带,地名叫南八仙,我们给起的。
片刻后又说,五十年代,有八个姑娘去那里找油,再没有回来。
我说,南八仙,这名字很好听,很美。
老黄指着左前方两座山脉,又说,那里叫大凤山、二凤山,六十年代初,也有两个女勘探队员骑骆驼迷失在那里,后来我们找到零散的白骨,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俩的遗骸。
我默默地说,那两座山很高,很巍峨,令人仰慕。
老黄接着便沉默了,没有再说什么。他那张西北汉子特有的长方脸,每条皱纹都像刀刻般坚毅,泛着古铜色。他是个老石油,在青海油田一干就三十多年,现任油田的宣传部部长,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装在他那张谦和的笑容后边的脑子里。
我很高兴这一路跟他做同伴。同车的同伴,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十分重要。好的同伴,会让这枯燥的时间变得活泼、有趣、有意思;差一点的,会让人闷死,有趣变成无趣和无聊,那真是一种受罪。
沉默的老黄,显然咀嚼着往日岁月。 我想起老黄曾说过的一句话,流传在老石油人中间的一句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这话透着一股豪迈,透着一股神圣,当然也有一丝丝的无奈或认命感。是啊,跟外边的那个恐怖世界打一辈子交道,打两三代人的交道,无怨无悔,没有个精神气儿是熬不住的。整个社会变得很现实的当今,石油人的浪漫主义情怀、理想主义色彩,依然很浓烈很持久。
车驶过一片碑林。
老黄下车,冲那片碑林墓地站立,凝望。
老黄轻轻地跟我说,那是他们石油人的一处墓地。
没有绿树青草,没有鲜花纸圈。在荒原上,在芒硝盐碱的荒原上,就那么静静地无声地存在着,完全融进这里的大地,永久地沉睡。
荒原无声,墓地无声,大地无声。
我突然感悟,无声其实就是一种记录,记录永恒。
如今,很多很多的有声者,其实是无声;越想有声越无声。比起这里无声的荒原,无声的墓地,更显出有声者们的渺小和短暂。丰功,在人们心里,是不显的,无声的。
无声才会永恒。
老黄把最后的一瞥留给墓地之后,转身上了车。
我想,沉睡者们能感觉他这一道目光。这对他们双方,都很珍贵。
对我,唯有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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