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迹的故事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艺术曾经是一种不能多谈的奢侈品。这两个字和一般人似乎并无关系,只是艺术家们的事情。其实生活中的情形并非如此,艺术像一个面目随和、态度亲切的朋友,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她突然就可能出现在你的身边,使你知道她原来是那么平易近人。只要你喜欢她,追求她,她总是会向你展示动人的微笑,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她都会翩然而至,给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些许生机。
小时候,我曾经做过当艺术家的梦,音乐、绘画、雕塑,这些都是我神往的目标。我可以面对一幅我喜欢的油画呆呆地遐想半天,也会因为听到一段美妙的旋律而激动不已。然而那时看画展、听音乐会的机会毕竟很少,周围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人和物,而且大多色彩暗淡。不过这也不妨碍我走进艺术的奇妙境界。
童年时代,曾经住在一个顶棚漏水的阁楼上。简陋的居所,也可以为我提供遐想的天地。晚上睡觉时,头顶上那布满水迹的天花板就是我展开想象翅膀的天空。在这些水迹中,我发现了各种各样的山、树、云,还有飞禽走兽、妖魔鬼怪,当然,也有三教九流的人物,有《西游记》《水浒》和《封神榜》中种种神奇的场面。我经常看着天花板在床上编织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睡着以后,梦境也是异常缤纷。
有一天下大雨,屋顶漏得厉害,大人们手忙脚乱地忙着接水,一个个抱怨不迭,我却暗自心喜。因为我知道,晚上睡到床上时,天花板上一定会出现新的风景和故事。那天夜里,天花板上果然出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水迹。新鲜的水迹颜色很丰富,有褐色,也有土黄,还有绛红色。我在这些斑驳的色块和杂乱无序的线条中发现了惊人的画面。那是海里的一个荒岛,岛上有巨大的热带植物,还有赤身裸体的印第安人。有一个印第安人的头部特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一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侧面头像,那印第安人有着红色的脸膛,浓眉紧蹙,目光里流露出忧郁和愤怒。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极大的羽毛头冠,是很典型的印第安人的装束。看着天花板上的这些图画,我记忆中所有有关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拥到了眼前。那时刚刚读过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小说中那些使我感到神秘的“土人”,此刻都出现在我眼前的天花板上,栩栩如生地对我挤眉弄眼。在睡眼蒙咙之中,我仿佛变成了流落孤岛的鲁滨逊……
看天花板上的水迹,是我儿时的秘密乐趣,是白天生活和阅读的一种补充。谁能体会一个孩子凝视着水迹斑斑的天花板而产生的美妙遐想呢?现在,当我躺在整洁的卧室里,看着一片洁白的天花板,很自然地会想起童年时的那一份快乐。这快乐,现在已经很难得了。于是,在淡淡的惆怅之后,我总是会想,人的长大,是不是都要以牺牲天真的憧憬和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作为代价呢? 1990年2月
野菜、蝉和鳜鱼
最难忘的美味佳肴,常常不是在摆满山珍海味的宴席上,而是在饥馑困苦的日子里,在一些最简单的饭桌上,甚至没有什么饭桌,没有什么餐具,只有天籁为伴……
少年时代,常常挨饿,只要能充饥,什么都觉得好吃。在主食类中,那时吃过豆饼、玉米糊、高粱稀饭、麸皮馒头……在蔬菜和肉食类中,吃过许多叫不出名头的野菜,还有老鼠肉、猫肉、蛇肉……所有这些食物,几乎都是在饥不择食的状态下吃下肚去的,现在回忆起来,很难想起是些什么味道。只是鼠肉猫肉之类,回想起来不免有些恶心。不过也有使我终生难忘的绝妙美食。
一次,从城里到乡下去,和大人一起,在没有星月的乡间小道上走了十几里夜路。摸黑找到乡下的亲戚家里时,已是深夜时分。面对我们这几个又饿又累的孩子,乡下的亲戚犯了愁——他们拿不出可供我们充饥的食品。
“只有黄芽菜饿藤藤包子……唉,怎么可以给你们吃这样的东西呢?唉……”
说着,乡下的亲戚从灶台上搬出一个瓦罐,放在我们围坐的桌子上。在微弱的油灯火光里,看不清瓦罐里的东西,只能依稀看见一个个白乎乎的小圆球。然而这时已经管不得许多了,我们用手当筷子,抓起瓦罐里的小圆球就往嘴巴里塞。开始时,还没有品味出嘴里食物的滋味,只是觉得松软多汁,极容易下咽,一口气吃下去七八个。等肚子里垫下了一点底,吃的速度便慢了下来。这时,才感到口中食物的味道。
这是一种我从未尝到过的鲜美和清香。牙齿只要轻轻一叩,包子外面那层薄薄的皮便裂开了,鲜美的汁水随即溢满口中,味道类似荠菜却又不同于荠菜的香味,没有荠菜那么浓烈,但比荠菜的清香更幽久,更值得回味。在这种清香里,还夹杂有豆腐干的味道,豆腐干末和稀松的菜叶混合在一起,变得有了糯性,咀嚼时齿颊间便不觉得空虚……真的,当时的感觉,这种叫“黄芽菜饿藤藤包子”的食物,是我吃过的最美妙的东西。
乡下的亲戚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嘴里喃喃地低语着:“上海人,怎么会喜欢吃这东西?”我一直记得她看我时那种惊讶而又欣喜的目光。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