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岛
五十岁的母亲做出一个决定。
“我要出去住一阵子。”
这是她的原话,简洁明了。为什么要出去住,去哪里住,母亲都没说,这很不像她。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没见过母亲有任何关于她自身的决定,仿佛她是一件东西,属于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属于她自己。也许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还有我这个女儿在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都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母亲天生就是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这么多年来,她实际上也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母亲是在晚饭时说这句话的。我们家九口人围着大饭桌吃饭,父亲,三个哥哥,两个嫂子,一对侄子侄女,还有我。加上母亲,本来饭桌上应该有十口人的。怎么说呢,好像从我记事起,母亲从未在饭桌上吃饭。家里人会不断有人要求拿汤勺辣椒酱油醋,等等。母亲一直在饭桌和厨房之间来回忙碌,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久而久之,母亲就不在饭桌上吃饭了。
母亲说完那句话后,她站在饭桌边等着,手里握着碗筷,仿佛在等待谁答应她的请求。然而大家都好像没听到母亲说的话一样,各自吃自己的饭,还一边谈论村里谁家正在起的房子和刚买的大家电。我的侄子这当儿放了一个响屁,被我二嫂嫌恶地看了一眼,正好被他妈——我的大嫂看见了。这个早就想分家的泼辣女人不干了,也不管饭桌上的公公,把筷子一摔,抱起儿子起身就走。我大哥是个怕老婆的男人,立马也放下碗筷。我父亲脖子一挺,朝我大哥呵斥:干吗?!在我父亲眼里,怕老婆简直就是一件和败坏门风一样可恶的事情。我大哥起了一半的身子重新坐下来,不过眼睛却不断飘向门口。大哥朝站着的母亲瞪了一眼,说:还不赶快去看看。我看见母亲拿碗的手抖了一下,但她没动。
母亲的反应终于引起大家的注意了。但是我敢保证,母亲之前说的那句话肯定没有谁听进去。
父亲发火了:“人死了?还不去看看。”
母亲的嘴唇微张了一下,而后合上了,她朝厨房走去,再也没出来。那晚,我们家的饭桌一片狼藉,脏碗筷和菜碟子扔了一桌。父亲当着儿媳们的面不好发作,绷紧一张脸走进走出。他觉得母亲肯定中邪了。最后是我帮母亲把饭桌收拾掉了。一整夜,我一直听见我隔壁的母亲的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她一直在倒腾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了,一整天都没见她回来,家里一团糟糕。地没人扫,猪鸡鸭狗没人喂,早饭午饭也没人做,我的两个嫂子带着各自的儿女全都回了娘家。这个家一下子陷入兵荒马乱之中。父亲几乎气疯了,踢倒了家里所有的凳子。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母亲几乎从没离开过家,我们随便在家里什么地方叫一声,母亲都会带着恭顺的、略显惊慌的表情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后来邻居玉姑见我们一屋子鸡飞狗跳的狼狈相,对我们说,你们妈在毛竹岛锄地呢。父亲和我们几兄妹都糊涂了,不知道母亲在那锄什么地。父亲于是领着我们兄妹四人,一路朝毛竹岛心急火燎赶去。他一直铁青着脸,那样子看起来仿佛要把母亲怎么样一番。我们几兄妹都没怎么为母亲担心。我们都是在母亲的哭泣声中长大的,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啊。
有必要说一说我们这个有趣的村庄。这是个四面环水的村庄,一条叫右的江流着流着,突然在某一段江中心分成两股流水,绕出一块足够建一个上千户人家的肥沃土地,然后又在某一处汇合,重新成为完整的一条江,我们的村庄就应运而生了,村里活着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少年历史。我们村因此外出和进来都必须渡船。站在连接这条江的大桥上,可以看见我们村庄像一块补丁一样镶嵌在右江里。右江和我们村庄自然是低于大桥的,但是有一年发了大水,江水都漫过桥面了,而我们的村子却毫发未损,只淹了河边几块辣椒地。专家们说,我们村是坐落在一块浮地.上,江水上涨时,村庄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不管江水怎么涨,都不会把船淹没掉。村民们质疑专家的说法,按照他们的说法,我们村庄就等于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葫芦瓢一样的东西了,不要说大水,一阵大风都能把它吹走的,真是荒谬至极。尽管如此,村民们却从没有谁想过要离开这块能上下沉浮的危险之地。毛竹岛的诞生也和我们村庄一样,只是要比我们村庄小得多,也就两三亩地的模样,还到处是鹅卵石,长着几株还算不错的毛竹,因此叫毛竹岛。它就挨在村边上,到枯水季节,大人甚至可以涉足而过,水只到大腿根处。当然夏季涨水的时候必须得撑竹筏了。从我会记事起,这个毛竹岛一直是我们家的,我不知道它到底怎么落到我们家手里。好像村里人也很不屑毛竹岛上的那点沙地和遍地的鹅卵石。那些石头还怪好看的,有些还带有颜色,给江水冲刷得无比光洁。毛竹岛上一直有一座小木屋,那是父亲领着几个哥哥建起来的,我们家曾经在毛竹岛上养了很多年的鸭子,我们把那栋小木屋叫作看鸭房。如今,家里已经很多年没养鸭子了,毛竹岛上的地也不去种。父亲和哥哥们都不稀罕那点地了,他们在村外头包了上几百亩土坡种一种叫鸭舌胆的药材,收益很不错。
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突然到毛竹岛上去锄地。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