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的记忆
我平常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以至于现在想写一篇回忆作家王愿坚的文章,竟很困难。好在记忆尽管模糊,还没有完全消失,勉强成篇应该还不成问题。
我和王愿坚都住在北京东城的小雅宝胡同,见面挺多,但从来没说过话。初次接触是在一九八四年冬天。认识的地点很特别,是在米市大街红星电影院对过的宝泉堂浴池。
说来也巧,那天我去宝泉堂洗澡,碰上了兵团时的一个朋友。此人姓解,最善交际,在北京和呼和浩特结识了不少名人,其中就有在电影《小兵张嘎》中饰演嘎子的安吉斯一家。几年不见,我免不了要向他打听交际近况,他说他仍然常去安吉斯家,我这才知道安吉斯的母亲乌兰在全国总工会工作,就住在北京。
正聊着,一眼看见那边王愿坚也在洗澡,我便对解君说:“看见没有,那就是写《党费》的王愿坚。”遂把王愿坚是谁、都写过什么说了一遍。解君听了很感兴趣,建议过去认识认识。我对名家素来怀有敬畏心理,主张算了。穿衣服时,解君先我一步离开浴室。等我出门,老远看见他正与王愿坚在走廊里攀谈。这家伙,到底不放过与名人接近的一切机会。
解君给我和王愿坚做了介绍,然后三扯两扯就扯起了乌兰,问王愿坚认识不。王说不认识,但知道这是一位抗日女英雄。解君说:“您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安排您和乌兰见个面,为您的创作提供点素材。”王愿坚表示写不写在其次,倒是很乐意见见面。于是,议定星期三晚上,由我陪王愿坚一道去访乌兰。
这样,算认识了王愿坚。
王愿坚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与峻青、李准、萧平、玛拉沁夫、敖德斯尔、茹志鹃、刘真等作家齐名。他的主要成就是短篇小说,数量虽不多,质量却很高,《党费》《七根火柴》《三人行》《粮食的故事》《亲人》《普通劳动者》,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好几篇都选入了中小学语文课本。他的创作曾引起前辈作家的极大关注,茅盾曾撰文盛赞《七根火柴》,叶圣陶也对《普通劳动者》给予很高的评价。但“文革”前夕,他的《亲人》也受到过不公正的批评,指责他宣扬了资产阶级“人性论”。他是“文革”中最早被点名批判的部队作家,与他同时被点名的,还有供职于军事博物馆的部队画家黄胄,罪名是喜欢画驴,被斥为“驴贩子”。
我很喜欢王愿坚的作品,无论是《党费》中为红军筹集咸菜而被捕的女地下党员黄新,《粮食的故事》中为了给山上游击队送粮食献出孩子性命的郝吉标,还是《七根火柴》中临终前交出一束火柴让战友取暖的红军战士,《亲人》和《普通劳动者》中的将军,都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笔下的故事多发生在十年内战时期,地点不是江西老区,就是长征路上,人物或为老农会、老妈妈,或为游击队员、儿童团员,或为老将军、小战士……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地方特色。他擅长在险恶的环境之中和巨大的困难面前表现人物性格,因而,他的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既富有献身精神,又不乏人情味。在当代作家中,王愿坚应算是有追求又不落俗套的一3-5个。
他是山东人,高身量,红脸膛,走路劲头挺足。平时爱穿军装,帽子有点像女兵的戴法,扣在脑后,帽檐朝上,露出宽宽的额头。脸上表情总是似笑非笑的,挺喜兴。
星期三晚饭后,我如约找到王愿坚,陪他到乌兰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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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事,非集市叫卖,乃钱锺书所云,二三子屋中交谈之乐也。沽名钓誉,华而不实,终为天下所笑。宗远非名利场中人,学识固然不及大学教授艰深,文笔亦弗如当红作家气派,但耐得寂寞,以苦为乐,于书林史海中偷得快慰,非红尘中人可以享得。
——孙郁
从历年写人的文字中,选出一部分,编成这个集子。书名《文人影》,别无深意,只是意在说明,书中所写的人,不论其从事的是何种职业,也不论其知名度大小,都是文化人,为他们留下的剪影,自然可称“文人影”了。
不用抱怨自己写得太少,鲁迅翁早就说过:“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该抱怨的是没有写好,文字大都平平,怎么摆弄都跟自己的预期差一截儿。说了归齐,还是才分不逮使然,不是废寝忘食成天坐在电脑前玩儿命用功就能达到的。
起手编此集时,天气还冷,当时写了这么一段话:“窗外已是二月天,在没有雾霾和扬沙的日子里,从十一层楼上抬眼望去,京城倒也春和景明。可房间里冷得要命,暖气早就停了,毛衣却下不了身,外边还要套一件棉坎肩儿。奇的是,养的几盆花倒都耐寒,全都绿生生的挺精神,蟹爪莲竟然还开出了一朵粉红的小花,娇嫩得像用绢做出来的,一碰就要掉落的样子。怜此不觉技痒,想把它画下来,留个纪念,可笔一落在纸上,就觉得不行,逮不着那股子劲儿,画是画完了,却恨不得马上撕掉。”光阴荏苒,离画花儿才两个月不到,现在却须穿短裤和T恤衫了,人怎么能老得不快呀。
瞧,一不留神,又说到了老。确实是老了,倏忽过六十,老年心态毕现,对什么都乏兴趣:书不买了,除非上外地,北京哪儿都不想去,怕雾霾,怕人多,怕挤车,怕乱,怕吵,怕满街的狗,怕满地的狗屎垃圾……心里老犯别扭。那天偶读明儒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一篇《此坐》颇合我心:“一鸠呼雨,修篁静立。茗碗时供,野芳暗度。又有两鸟咿嘤林外,均节天成。童子倚炉触屏,忽鼾忽止。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此坐,长如小年。”短短五十四个字,传达出了幽极静极的况味。然也只能神往之,此身既无那样的环境,又无那样的心境,实实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坐儿子儿媳的车出去转转吃顿饭;和一帮年轻的朋友聚聚聊聊;再就是找个有风景的地方租间房,自己开伙,一事不做,住上个把月,来个彻底放空。
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看书,上上微博和邮箱,到布衣书局网站溜达溜达,享受独处之乐。晚上,电视基本被老伴把持,她是韩剧粉丝,只要有韩国老娘们儿在里面搅和的戏就爱看。我则在电脑前,看外国老电影或国产老电影消磨时间。那天听说德国有个二战片《我们的父辈》不错,共三集,从头看到尾,坐得腰直疼,果然是好,战争改变了五个朋友的命运,残酷而真实,打死我们的导演也拍不出来。一天就这么打发了。只在必要时才出门,主要是去单位拿拿邮件,跟同事聊聊天,一般中午去,下午四五点钟回,吃完饭又坐在电脑前。
这个集子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编成的。编成后踌躇了一些时日,才鼓起勇气与《开卷》的董宁文联系,希望能够加入由他主持的“开卷书坊”(我对“开卷书坊”心窃慕之,很想自己的书也能忝列其间,但一直未敢启齿)。不想私衷表达后,宁文兄让我将个人简历、书的简介和样稿传给他,这燃起了我的希望之火,赶紧照办。第三天就得通知,书稿已接受,让我再准备二三十幅照片,以备使用。如此复杂的一件事,三日之内便见分晓,可见宁文兄的办事效率,难怪他在编刊编书上能取得偌大成就。
近五十篇文章,大体按三部分先后编次:第一部分文学,第二部分艺术,第三部分文朋亲友。划分并不严格,大体而已。有的人写过几篇(如袁鹰、张中行、严文井、王世襄、梁树年),但受篇幅所限,也只取了一篇。重读这些文章(特别是早年文章),不禁连连叹息。所叹者何?还是那个“老”字。“人生易老天难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任谁也不能留住年华,留住时光。
最后,对宁文兄为本书的出版所做的努力;对孙郁先生同意我使用他的文章做本书代序;对传友兄为本书提供了多幅照片;对责编吕荣莉女士为本书付出的劳动,谨表衷心的感谢!
二○一五年六月三日初稿
二○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再改
一个安于小的人
(代序)
孙郁
作家出版社近来出版了谭宗远的随笔集《风景旧曾谙》,读了很觉亲切。我和宗远结识已久,对其文其人都很熟悉,不由得想在此说些什么。
宗远的文章很纯,是没有杂质的那一类。因为是老北京人,身心里有很深的京派气息,喜欢风物旧事、书肆墨宝、史林掌故。又因为有上山下乡的经历,在水火中走过,对世态有一番特别的体验。这两点使其文字真纯厚重,没有伪态和时尚的特点,读起来便如闻其声,像瓜棚豆架下的闲聊,有美味于斯。这样的书,现在的年轻一代,多已不做了。
北京这个地方人杰地灵,文化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宗远自然不属贵族文人,身上带有平常人心态,亲自然而远功利,文章里透着性灵之味。宗远喜欢藏书,对白话散文别有情趣,文章也走的是现代京派文学的路子。《风景旧曾谙》是一部爱书人、写书人的心史,文字中透出对文化的深深眷恋。作者给我的印象是爱憎分明、血性刚烈,但文字中却看不出来,倒显得精致秀雅、温和清淡。多年前我曾说文与人之间,会有些差异,文字之后乃心灵的代偿。比如敦厚的人能写出狂放的诗文,狂放者会有一手纤巧的小楷,宗远正是此中之人,听其谈天,忧国忧民,慷慨激昂,而文字却安定稳健,全无愤懑之气,不知什么原因。文学的此种现象,倘总结一下,很有意思。从先秦两汉到五四,我以为就这种现象进行勾勒,说不定可找到什么规律呢。
我编副刊已经九年,宗远是认识最早的作家之一。九年不是个短数,由青年而中年,人间沧桑,一言难尽。北京这九年可谓天翻地覆,摩登楼、摩登路多得数不过来,但宗远依然如故,还是不修边幅,在书房一角谈着旧时书话。以不变而应万变,是作者的哲学,也是他的美学理想。《风景旧曾谙》没有浮躁的话题,和流行色亦不搭界。文人者,入世则易于“附逆”,出世则有隐逸之风。谭宗远是现世的隐者逸者,于闹市而择净土,处流俗而不染指小利,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宗远著述,安于小,不求闻达。所交之人,多为寒士平民;所写之文,又多是凡人小品、胡同人生、文人逸事。作者仰慕的作家,多已往矣,梁实秋、周作人、曹靖华、秦牧,神会已久。有过交往的张中行、汪曾祺、王世襄、严文井等等,亦多边缘中人。人一边缘,便易安静,不为俗谛所累。读《风景旧曾谙》,便想起陶渊明的诗句,觉得功名之外,自是一片天地,有沉静的美意在里。孙犁云:“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宗远对此追慕已久,可谓心心相印,暗有恋意。说其是孙犁私淑弟子,亦不为过吧。
文学之事,非集市叫卖,乃钱锺书所云,二三子屋中交谈之乐也。沽名钓誉,华而不实,终为天下所笑。宗远非名利场中人,学识固然不及大学教授艰深,文笔亦弗如当红作家气派,但耐得寂寞,以苦为乐,于书林史海中偷得快慰,非红尘中人可以享得。其实,为文之道,固有深浅之别,但若有素心,方可读出真义。我在劳碌之馀,偶翻宗远新著,便如沐清风,欣欣然有着些许快意,不由得写下数语,以期天下同道与之齐乐。
孙郁兄这篇文章,发表于二〇〇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是读了我的第一本书《风景旧曾谙》后写的感言。他事先并未告诉我,故我乍读之下,感动莫名。孙郁兄说我“安于小”,可谓一语中的,我今生写不成什么大著,安于小是我最好的选择和归宿。外国有位哲人说过:“小的是美好的。”我距美好自然遥不可及,却愿以此自励。这次,趁这本小书出版之机,将孙郁兄此文置于卷首,作为序言,一表自励之决心,二表感激之微忱,不亦宜乎。宗远附言于二〇一六年夏日午后。
为“开卷书坊”第五辑之一。谭宗远著的《文人影(精)》一书是作者谭宗远先生历年所作写人文章的选集。所写之人,不论是健在的还是已故的,不论是知名的教授、作家、诗人、艺术家、文物修复专家,如张大千、牛汉、峻青、黄宗英、汪曾祺、王世襄等,还是与其相交甚多的编辑、收藏家和文朋亲友,都是有所建树或是特点鲜明的文化人或文艺工作者等等,在业内有一定影响。作者试图在有限的篇幅中,写出这些人的性格、特点,为他们留下一幅幅较为清晰的侧影。
《文人影(精)》是谭宗远的随笔集。宗远的文章很纯,是没有杂质的那一类。因为是老北京人,身心里有很深的京派气息,喜欢风物旧事、书肆墨宝、史林掌故。又因为有上山下乡的经历,在水火中走过,对世态有一番特别的体验。这两点使其文字真纯厚重,没有伪态和时尚的特点,读起来便如闻其声,像瓜棚豆架下的闲聊,有美味于斯。这样的书,现在的年轻一代,多已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