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频卷·清客》
让曾渔颇感意外的是,这白马庙里供奉的神祗是柳毅和龙女。柳毅是唐传奇里虚构的一个人物,柳毅为龙女传书的故事嘛,几乎家喻户晓,在南昌城却被作为龙神供奉起来了,若遇干旱,附近民众就会来这里求雨。
更让曾渔感到意外的是,那三幅字画的主人年龄约在三十开外,衣冠如雪,气宇非凡,但神情冷峭,让人一见而生敬畏,曾渔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以前从未见过此人。
后殿这间方丈小室一尘不染,布置甚是精洁,显然不是那个邋里邋遢的庙祝布置得出来的。而且此人雪白的冠袍、锋利的眼神也不像是落魄之人。曾渔心道:“此人是谁?见我何事?缘何知道我的微名?”
曾渔满腹疑问,拱手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指教?”白袍人微微一笑,还礼道:“曾公子,真是久仰了,请坐,上茶。”这白袍客很有风度和魅力。曾渔坐下,有个和四喜差不多大的小男仆捧上一盏茶,随即便退下。那白袍客示意四喜也退出门外,说道:“我有要紧事与曾公子谈。”四喜看着曾渔,曾渔点了一下头,四喜便退了出去。
白袍客开门见山道:“在下知道曾公子与分宜严阁老、严侍郎一家关系密切,今有事相求,万望曾公子不要推却。”这白袍客嘴里说的是求人帮忙的话,但面上神态依然清傲,没有半点低声下气,不像是行贿求情的人,倒像是曾渔有求于他,他在酌情考虑。这种感觉很怪异。
曾渔想起那些行贿者走在友竹居后园的竹林间的模样,冷淡而客气地道:“不知先生从哪里得知在下与严阁老一家关系好,在下从未见过严阁老的面。先生既有事相求,就该去京城才对。在下一介穷秀才,先生求我那简直是缘木求鱼了。”
白袍客道:“曾公子莫要太谦,曾公子与严侍郎大公子的师生情谊非比寻常。这算不得什么秘闻。曾公子想必也知道,北京严阁老府第的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何况在下丁忧在身,当然是通过曾公子结识严大公子,徐图攀附为妙。”
曾渔本应拂衣而去,却总觉得这白袍客不像是行贿之人。此人称居丧守孝为“丁忧”,明显是官员口气。一个丁忧的官员怎么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小秀才头上?这其中透着古怪,说道:“这位先生太抬举小生了,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白袍客道:“曾公子若肯答应在下之请,在下自当如实奉告,否则,徒然贻羞而已。”话锋一转道:“曾公子雅人,在下不敢以金银这些俗物玷污曾公子令名,故特意从家乡带来唐宋名画十轴、宋版珍本百卷,曾公子请看。”起身从书案上取出一个卷轴,准备展开给曾渔鉴赏。
曾渔摆手道:“罢了,原以为能结识一位高士,不料大失所望,今日方知诗为心声、字如其人都是虚言。”拱手道:“告辞。”转身便走。却听白袍客大声道:“且慢,在下还有一言。”曾渔心道:“神转折来了吗?”转过身来,注视着这白袍客。
白袍客将手里画卷收起,也打量着曾渔,忽然一笑,说道:“曾公子若是不要这些字画古籍,我另有白银千两相赠。”曾渔气得笑起来,问:“美女有没有?再来绝色美女十人,小生可以考虑为你引见严大公子。”说话也恣谑不敬起来。
没想到白袍客也朗声大笑,说道:“如此看来曾公子是拒不纳贿了,那为何要投在分宜严氏门下?”曾渔道:“在下只是教严公子书画,怎么就说投在严氏门下了?人言可畏。”白袍客道:“听曾公子言下之意,似乎忌讳他人说你是分宜严氏门下,这是为何?”
曾渔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下做严府教师也只是适逢其会,这位先生对我以往经历似乎了解得很清楚,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加解释。先生应该也不是为结识严侍郎公子而来吧,这般处心积虑究竟为何?”白袍客含笑道:“我这个攀附权贵的行贿角色演得不佳是吗?可惜不能亲眼观察那些出入严府的官吏是何嘴脸,无从揣摩啊——请坐,请坐,现在可以和曾公子深谈了。”
曾渔重新坐下,且看这白袍客说些什么。
白袍客目视曾渔,徐徐道:“吾友四溟山人曾夸赞曾公子的诗和画,更赞赏曾公子的励志苦学,今日在下乃知曾公子人品更佳。这不是书画八股作得好能比的,难得。”
曾渔一听,赶忙站起身道:“谢老先生对晚生有大恩,殷殷提携眷顾之意让晚生感泣,先生既是谢老先生的友人,方才多有失礼,请受晚生一拜。”
那白袍客受了曾渔一礼,依旧请曾渔坐。
曾渔道:“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白袍客笑道:“等曾公子再见到谢先生,自然就知道在下是谁了。”
白袍客既要卖关子,曾渔也就不好再问。谢榛老先生交游遍天下,他实在猜不出这白袍客是哪路神仙,只是道:“愿听先生教诲。”
白袍客直言道:“严嵩父子专权跋扈、残害忠良,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南北给事、御史交相弹劾,其末日不远矣。曾生少年才俊,前程远大,当此之际却流连严府,岂非不智?”
白袍客初见时称呼曾渔为曾公子,现在就改称曾生了,明显以前辈自居,看年纪也就比曾渔长十来岁。谢榛谢老先生都称曾渔为小友,不像白袍客这样托大。
曾渔懒得多解释,料想白袍客这般做作不会只为了来教训他这几句,定然另有话说,便诚恳道:“先生教训的是,晚生先前拜见黄提学时也得了提醒,乡试后晚生就会离开。”他的确是这样打算的,无论中试与否,都不会再做严府西席,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白袍客却问:“既知严府龌龊,为何恋栈不去,要等到乡试后?”
曾渔道:“这南昌严氏居所清净,藏书宏富,正好读书备考。”
白袍客责备道:“曾生还是有所贪求啊。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曾生要尽快离开才对。”
对白袍客这种话曾渔颇不以为然。严嵩父子在士林中的声誉诚然低劣,但在分宜百姓的口中那可是造福乡梓的乡贤。严氏族人在分宜很少侵扰乡民,口碑颇佳。这是曾渔亲身所见。而严世芳更是有君子长者之风,哪里就是鲍鱼之肆了,白袍客言语明显过激。
曾渔道:“先生有所不知,严阁老父子品行如何不是在下敢置评的,但其长子严绍庆年方十六,还算得温良纯朴,不然晚生也不会做他的老师。”
白袍客双眉一挑,面挟寒霜,沉声道:“严老贼父子作恶多端,必祸及子孙。这种人家能有什么好子弟!”P3-5
回到现场:把“有意义”的事做得“有意思”
——《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故事记
几乎每一学期北大网络文学课开班之前,燕君和我都要碰个头,探讨本学期的教学“主题”。
最近三学期“三步走”的调子就是这么给定下的。
第一学期“进场”。别在场外“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们必须进到网络文学的生产“场”中,去庖丁解牛它们内部复杂如牛筋一样盘根错节的体系。唯身陷河中,甚至被呛了水,方能体会黯然销魂的滋味。
第二学期“专业”。别跟在“网络文学的屁股后面跑”,一味地追羡它的大繁荣大发展或者迷眩于它吹了“好大一个大泡泡”,而是从一开始就要抢在它的新起跑点上,“像吴文辉等‘业界大佬’们一样直面网文当下和未来的契机与挑战”。唯有像专业者一样思考,方能迈过业余的门槛,真正致力于“专业”。
第三学期“榜评”。别预设立场,别用既成的理论裁剪网络文学丰富的文艺实践,而是反过来,从做北大网络文学排行榜出发,发现发掘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新文艺领域的创作实践、创新风潮和重大理论问题,重建网络文学的评论与评价体系。唯有基于网络文学的既成事实(成就或问题),建立一个全新的评判体系,方能研判、预判并评判新文艺变局下网络文学的现状和未来。
这就是北大网络文学排行榜的由来。在此基础上,编选《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是我们借此探索和重建网络文学评论与评价体系的起点。对如何做这个榜和选文,我表达了三个预期和观点:第一,我们一定要基于自身的阅读经验(哪怕是“有限”的)来做榜和榜评,而不能跟着别人的榜单与评论走;第二,在这个限定的范围里我们一定要最大程度地发现和发掘网络文学背后的脉络与体系(就像我们常提的二次元、亚文化x微社群、类型数据库等“地下河体系”),而不能局囿于就作品谈作品、就类型谈类型、就潮流谈潮流;第三,一定要“旗帜鲜明”地亮明我们的立场、观点,建构起独立、独到、独家的评论与评价体系——哪怕它极其不成熟,极其稚嫩,极其“漏洞倍出”。
这大概是我难得的平和与理性。在课堂上,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毒舌男”,抡起大锤一次又一次地锤打同学们脆如金箔的心灵。燕君则扮演“励志君”,对每一朵思想的火花都尽可能地给予褒扬和阐发。这角色实在是主客颠倒的,好在又会不断反转。同学们则在又虐又嗨中奋起抗战,然后爆发“内讧”,彼此捉对厮杀,最后群体混战。每一次课堂最后都会演变成“血流成河”的战场。
这让我就像看欧美的“大片”。许多“经典”的画面,至今还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上演着。当我试图捕捉它们并用文字演绎出来时,我发现并发掘出了许多生动和鲜活的“细节”,甚至从中获得了更多更好的思路、逻辑和方法……所谓教学相长,大概不外如是吧?
于是,我推翻了原来《从“北大网络文学排行榜”到(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选重建网络文学评论与评价体系》的所有“高大上”思路,而是回到现场,试图用“微雕素描”的方法,去发掘在做这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时那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场景1】
不一样的“重生”:为什么要选这部网文入榜?
李强最初阐述他对《重生潜入梦》的点评时,是从“70后的重生梦”作为立论点的。整个评论和评价都能自成体系,而且,写得还蛮深刻。
一如他时时眯起的、不断闪烁的小眼睛。呃,非常有“时代的光芒”。
只是,我作为一个“70后”,一直在想,他由这部作品出发对“70后”精神之旅的剖析,是否能让我对号入座?——其实我是走神了。回到李强的评论,“《重生潜入梦》就是已达不惑之年的70后对时代变迁和自我命运展开反思的YY叙事”——我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李强在这批学生里是特别具有做“商业研究报告”潜质的人。私下里,我对他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像老农民一样勤恳地种田,但像商人一样狡黠地算计。所以,我尤其好奇他以何角度来评价《重生潜入梦》——给我感觉,他想把这部作品定位为“70后的精神史”。我滴神啊,精神史哪!我又看见了李强狡黠的小眼睛里闪烁的时代的光芒。
但,依据从何而来?因此,在对李强的评论做出“评论”时,我提出两个核心问题:
一是他所有立论的依据,都是这部作品的作者是“很有可能在北京长大的70后”,从这部作品最初的名字是《红旗下的蛋》进行追根溯源,它一定程度上就是“长在红旗下”的“70后”人到中年后重生的精神史。但这个“立论点”是无法确证的。即便能够确证作者是“70后”,基于文本本身的思路、逻辑,我们是否能够确证它能像传统文学谁谁谁“为70后立传”,或又像评论家谁谁谁来思考“80后”“这一代人的问题”?传统文学史理论与批评讲究“知人论世”,但在网络文学中做到这一点很难。一旦这个“立论点”动摇。那么李强对《重生潜入梦》的所有评论逻辑和行文就将全部被否定。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二是网络文学中代际隔阂其实很明显。大神中不乏“70后”,甚至有“60后”,甚至更早的人也在进场创作“网络文学”。但当下网络文学类型文的“主流印象”是“80后”作者群体,连“90后”甚至是“00后”都纷纷进场,并成为次重要群体。所以,若是你刻意提某位网络文学作者是“70后”甚至是“60后”,那基本上是“高级黑”——比如,本能的反应便是:“50后”“60后”写的能叫“网络文学”?这其实是一种歧视和偏见。但大多数时候,你读“50后”“60后”所写的所谓网络文学作品,还真的不得不承认,“网络文学还真的是一种跟年龄有关的文学”。因此,为了避免唤起不必要的“偏见和误读”,我真是不建议从“70后”的角度来解读这部作品。这有可能调低我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
我对李强评论的这种“评论”,实际上是推翻了他整个行文的立论——李强的确是一个“好脾气”的男生,至少在课堂上给我的印象是:可以不断地给他发“好人卡”。事实上,北大网文课所有的男生或女生——无论才华飞扬……【后记的后记】
一帮“有意思”的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我低估做这件事的工作量了。
我原来是想从做北大网络文字排行榜的缘起说起,然后列出六个部分的提纲,准备“全面、系统、持续、深入”地把整个“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诞生记”的故事,全部用上述这样的细节“素描微雕”出来:
(一)从原则到方法——从龙空到晋江,八一八网络文学自身的评论评价体系;
(二)男频女频双打——从《全职高手》到《琅琊榜》的试炼;
(三)下一部作品谁入选?——男女频十部人榜作品诞生记;
(四)全班总动员——从北大排行榜到2015年度网络文学选:
(五)从选文到荐文——三轮“摧残”下的写作范例和选文体例;
(六)从榜评到评判——如何通过每一部作品发现发掘新文艺领域的创作实践、创新风潮、重大理论问题与评论评价体系的重建?
但是,仅仅上述三个细节的现场还原和“素描微雕”下来,就已经耗费掉了编辑给我预订的版面字数——限一万多字。何况这三个细节,还只是第六部分数轮“摧残”中一连串珍珠链中三颗小珠子而已!
怎么办?加上年底事情恁多,于是,我只好“太监”了。唯有期待有一天,我有闲有钱又有动力时,能够接续写下去;或者,燕君和同学们看见我这样做的案例,觉得这样也蛮有意思的,纷纷从各自的角度,把这样有意思的现场细节还原并微雕出来,顺带梳理一下这次做榜和榜评的思路、逻辑和方法,为我们自己继续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情,制作一本“有意思”的“讲故事的教科书”。
烽火戏诸侯曾说他写文有两个追求,首先把文写得“有意思”,然后在此基础上把文写得“有意义”。我时不时地要庖丁解牛他的《雪中悍刀行》,就是想看看他在作品里如何从“有意思”到“有意义”的。 与此同时,我听某个领导讲过这么一句话,如何讲好中国故事,“要把有意义的东西讲得有意思”。
我深以为然。做北大网络文学排行榜,选“中国年度网络文学”,重建网络文学评论与评价体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儿。然而,如何把这件“有意义”的事情做得很“有意思”?其实,这一次《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诞生的故事,就已经很能例证这个问题。
只是当时不觉得。此时回顾便有些惘然。再回到现场,我发现,所有的细节其实都只在讲一个故事:这是一帮“有意思”的人,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李强很有意思,吉云飞很有意思,王恺文很有意思,高寒凝很有意思,肖映萱很有意思,我特别想写而没有笔墨写的两个“未婚”敢嗨“做一回文字孕妈”的姑娘叶栩乔和王玉王很有意思,还有那个经常让我错以为巫女附体可以一文封神但又可一文让你掉入泥淖的薛静薛姑凉很有意思,以及一亮相就差点让我“膜拜”在地的几个北大新晋学霸君邓溪瑶、陈子丰、杨梦姣……都很有意思。BLABLABLA。几乎每一个同学都在我心中被“素描微雕”过——因为他们的细节太有意思了。当然,能把些“有意思”的人组织到一起的燕君也很“有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这个被她“拐”来打了几回酱油的人,其实也很有意思。
一帮有意思的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怎么可能不会把它做得很有意思?
生活本来有些难过。有了这样有意思的人有意义的事儿有意思的做法,所以,我们也就能一笑而过。
北大的姑娘小伙儿们,能“道貌岸然”地做一回你们的“装”老师,真的很有意思。
导言
邵燕君
如果从1998年台湾蔡智恒(痞子蔡)在BBs上连载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大陆中文网络迅速传播算起①,至2015年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已经走进第十七个年头。2015年年底,中国网络文学用户已达2.97亿②。经过近二十年的迅猛发展,特别是2003年VIP制度成功建立促使其向类型小说方向发展以来,网络文学不但形成了自成一统的生产一分享一评论机制,也形成了有别于“五四”“新文学”精英传统的网络大众文学传统,以及建立在“粉丝经济”上的“快感机制”(如“爽”、YY等)。这一切都对传统学院批评体系构成挑战。
经过十几年的爆发,网络文学的发展格局在2014年发生了重大变化。声势浩大的“净网”行动和同样声势浩大的“资本”行动,让网络文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动。至此,网络文学才真正从某种意义上的“化外之地”成为了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学场”——在这里,至少有三种核心力量在博弈——政治力量、经济力量、网络文学“自主力量”,同时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就是媒介革命的力量。
从媒介革命的视野出发,网络文学并不是通俗文学的“网络版”,而是一种新媒介文学形态。它颠覆的不是印刷文明下的雅俗秩序,而是建构这一秩序的印刷文明本身。面对媒介的千年之变,作为由印刷文明哺育长大的学院派研究者,我们该如何调整自己的文化占位和研究方法?如何从媒介革命的角度为网络文学定位?如何从一个更广大的文学史脉络中重估网络文学的价值?如何在骤然降临的“媒介打击”中,率先警觉并自觉地承担起“文明引渡者”的使命?这些都是时代向我们提出的严峻命题。
为了应对这一挑战,我们于2015年3月31日成立了“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这个论坛依托于我本人和课程特聘教师庄庸博士(中国青年出版社副编审、网络文学资深研究专家)共同主持的北京大学中文系网络文学研究课程,这个课程已经连续开设了五年,一批同学连续选课,形成论坛的核心团队。五年来,我们对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各种类型文的发展脉络和快感机制、重要作家作品等,进行了较为系统深入的研究。2014年秋季学期起,学生们开始进网写作,更有了亲身的更文体验。面对2014年网络文学发生的重大变局,我们意识到,作为当代文学的专业研究者,对于事实上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最有生产力和革命性的网络文学,光站在外围研究是不够的,还必须同时介入到其生产、发展进程中去,就像以往的传统文学批评者介入到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中一样。也就是说,在这个政治、资本、网文自主力量相互博弈的“文学场”,精英文学批评必须有自己的占位并发声,否则,缺席就等于弃权。所以在论坛成立之初,我们就在宣言里明确了自己的立场:“我们要坚守学院派立场,坚定不移地站在网文原生力量一边,站在粉丝部落文化一边,在媒介的千年之变中引渡文学传统。”(论坛自建公众号媒后台meihoutaipku2015年5月14日推文)
毋庸讳言,作为“学院派”,我们是内怀精英立场的。但我们同时也明白,从媒介发展的历史趋势上看,每一次媒介革命都带来一次深刻的文化民主革命。进入到网络时代,由于媒介壁垒、教育壁垒的进一步被打破,文化生产者与接受者之间的壁垒不再森严,以“专业性”“知识产权”为核心的专家结构也受到挑战。文艺生产不再是少数天才的专利,而是一种人人可为之事。创作如此,批评更如此。在网文空间,不能说人人都是写手,但人人都是评论者。有人用真金白银投票,有人用长评短评发言。每一个网文圈内都有老书虫儿,资深粉丝,推文大V,那么还要我们这些专业研究者做什么?
既然是专业研究者,我们最不可替代的价值,仍然是专业性——只是它不再是天然的身份特权,而是一种需要重新建立影响力的专业能力。毕竟,我们对文学史有着较为系统的了解,对文学理论有着比较深入的把握。这些文学史和文学理论资源都不是灰色的,它们借以生长的文学之树当年都曾像今天的网络文学一样郁郁葱葱。而一切似乎很学究气的学术规范和方法论,其实,也像类型文的成规惯例一样,是成功研究经验的总结。这些都是凝结着前人智慧的宝贵资源,今天,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资源盘活。
要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调整研究者的身份和方法。这几年,我们一直尝试着以一种“学者粉丝”的方式进行“入场式”研究——从“客观”“超然”的学者训练中解放出来,让自己“深深卷入”,面对自己的迷恋和喜好,放弃“研究者”的矜持和体制特权,和粉丝群体们“在一起”。与此同时,保持学术自省的意识和专业研究的视野方法,如“学者粉丝”这一概念的提出者和身体力行者亨利·詹金斯所言,“承认并肯定自己的欲望和幻想,而同时仍保持学术热情和理论的复杂度”①。如此,我们便可以站在网络文学的活水源头,将这个从地下涌出的庞大水系与历史河流连通——将“网络文学”的“文学性”与“伟大的文学传统”连通,将粉丝们的爱与古往今来人们对文学、艺术的爱连通,在文学史整体的坐标系内,确立网络文学的位置的价值。……乃至“经典性”。
“经典”通常意味着典范性、超越性、传承性和独创性。它不仅是衡量文学作品的标尺,其本身就是文学标准变化的风向仪。每一次文学变革运动都是一次经典重塑的过程,媒介变革自然更具颠覆力量。网络文学也能像传统文学那样拥有自己的文学经典吗?对于很多至今仍将网络文学视为垃圾的研究者来说,这一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过于抬举网络文学了。而对于持肯定态度的人来说,顺着这一提问方式,即使答案是肯定的,也只能以传统精英文学的经典定义作为参照。在这一参照系下,我们最多可以引进通俗经典文学的尺度。但不管我们如何自觉地另建一套批评价值尺度,都难免受限于精英本位的思维定式,落人为网络文学辩护、论证其“次典”地位的态势。
如果从媒介革命的视野出发,这根本是一个伪问题——中国网络文学的爆发并不仅仅是被压抑多年的通俗文学的“补课式反弹”,而同时是一场伴随媒介革命的文学革命。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不再存在“网络文学”的概念,相反,“纸质文学”的概念会越来越多地被使用。因为作为“主导媒介”,网络将是所有文学、文艺形式的平台,“纸质文学”除了一小部分作为“博物馆艺术”传承以外,都要实现“网络移民”。目前经常被等同于“网络文学”的“网络类型文学”应该只是网络文学的一种形态,虽然可能是最大众的主流的文学形态。在它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非主流”文学、小众“文学”,其形态也很可能是“纸质文学”中未曾出现的,如“直播贴”“微小说”等。所以,真正的问题不是“网络文学也可以像传统文学一样拥有自己的经典吗”,而是“经典性”在网络时代是否依然存在,至少从目前的发展情况来看,我们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对网络文学“经典性”的考察不能参照“纸质文学”的标准(不管是传统经典还是通俗经典),而是要从媒介变革的思维方式,参照“经典性”这一古老的文学精灵曾经在“口头文学”“简帛文学”“纸质文学”等不同媒介文学中“穿越”的方式,而考察其如何在“网络文学”中“重生”。
在此基础上,我们先以网络类型文为研究对象,尝试概括出以下“经典性”特征——其典范性和超越性表现在,传达了本时代最核心的精神焦虑和价值指向,负载了本时代最丰富饱满的现实信息,并将之熔铸进一种最有表现力的网络类型文形式之中;其传承性表现在,是该类型文此前写作技巧的集大成者,代表本时代的巅峰水准,在该类型文发展进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并且,首先获得当世读者的广泛接受和同期作家的模仿追随;其独创性表现在,在充分实现该类型文的类型功能的基础上,形成了具有显著作家个性的文学风格,广泛吸收其他类型文,以及类型文之外的各种形式的文学要素,对该类型文的发展进行创造性更新。
以上定义的概括主要还是从理论层面出发,真正有效的定义必须通过创作实践的检验,在经验的提炼和理论论证之间反复推演,本书的筛选点评过程正是这一建构进程的生动案例之一(详见庄庸所写后记《回到现场:把“有意义”的事做得“有意思”》)。这里推选的20部作品本身未必是经典之作,但却蕴含着某些经典的要素和指向,或者某种对既有类型的突破性和颠覆性。这些作品的推选标准确实是相对小众精英的,但却不是来自象牙塔的,而是建立在不错的商业业绩和圈内口碑之上的。如果这样的推选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粉丝们的“辨别力”(Discrimination)与区隔(Distinction)①,我们的“学院榜”就能够在网文圈和学术圈之间架起一道桥梁,形成“善循环”,并能真正“介入性”地影响网络文学的发展了。
初次尝试,难免偏颇疏漏,万望方家指正!我们盼望与各方爱网文、爱文学的朋友一起,引渡文学传统,守望文学的精灵。
《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共2册)》由邵燕君和庄庸主编,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选编而成,选收2015年完结或已连载主体部分并有更新的作品,在参照各主要文学网站榜单和粉丝圈口碑的基础上,筛选具有较高文学性乃至经典性指向的作品。在关注大神红文的同时,特别关注引发网文新类型、新潮流的小众流行作品。
本书不止精选网文本身,还有简介,有评论,有鲜活的粉丝态度,有精准的专家立场,这就让单篇动辄超数百万字体量的网络文学作品,有了以群像的姿态走向纸媒的恰当方式和可能。我们力图开创一个不可多得的、有着范本意义的独特年选品种,它所推重的文学性和经典性,不是依据印刷文明体系下的文学传统标准,而是在媒介革命的视野下,在网络文学生产机制和粉丝部落文化的土壤中,重新生长出来的具有网络性的文学性和经典性——这一标准尚在形成之中,该选本的选编正是重要建构实践之一。
邵燕君和庄庸主编的《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共2册)》漓江版年选,一年一度的文学盛宴,源自十年如一日的品质守护。该书汇聚了2015年度网络上的精彩文章,有小说、散文,小说内容丰富,既有实验性的先锋作品,也有幽默搞笑的写实作品。随笔偏重于思想与文学,或写感情或写现实,或清新或凝重,各具风采。让人一览2015年度网络文学精彩篇章。相信本书将给广大文学爱好者带来有益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