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燕语莺啼三姨缱绻 花团锦簇小侣缠绵
星回斗转,春意盎然,一带平原,雪泥融滑,纤茸芳草,已露出一痕青黛;小梅含笑,岸柳工颦,都有欣欣媚人的意思;加之笮歌沸地,车马盈衢,儿童则衣袂争妍,妇女亦钗钿斗丽。穷愁尽涤,重翻如意之歌;好语多同,遍贴宜春之字。所以人当这新年时候,格外兴高采烈。这一天,正是正月初四,财神爷爷大出风头,家家都摆设下三牲,替他老人家□寿。就中单表有一座财神庙,住持莲慧,生得又白又胖,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六根清净,八法圆通。他乞得来的布施,将那座庙早改造得雕墙蔽日,画栋连云。他知道是晚必然有许多彩舆下降,要赶着烧一炷头炉香儿。不消说得早将神座前打扫得十分清洁,便是他这一颗光头,不知为什么预先雇了两个待诏,替他刮垢磨光,洗而又擦,擦而又洗,叫人远远望去简直和古董家玩熟了的葫芦一般通明透亮。然后穿上一件橙黄褡衣,手捻佛珠,只顾在大殿上团团地乱转。看了看日影,嘴里叽咕说道:“也该是时候了。怎么还不见来?”
话言未毕,早有一个小沙弥直闯进来,喊了一声:“卢公馆三姨太太驾到!“莲慧顿时眉飞色舞,三脚两步抢到山门外面,合掌说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今年添福添寿,诸事如意,日进斗金,五子登科,七子团圆。”一面说,一面早将个脑袋差不多要垂到裤裆里,引得那个姨太太含羞带笑,向他瞅了一眼。下轿之后,有一个俊俏甜丽的小婢,手里捧着香烛纸马,紧紧跟随在后面,姨太太笑问道:“和尚,今天可有别人来烧过头炉香没有?”莲慧忙答道:“这个怎敢!太太曾经吩咐过,太太宪驾不来,小僧这两扇山门,苍蝇也不许他们飞人。若等到明天五更头里,那就保不住香客拥挤了。好在时候还早,太太且请入小僧禅室里吃茶。”
当时莲慧便在前引导,穿过几重院落,走人开间一所方间。小沙弥打起暖帘,曲陆弯弯跨进禅室,只见锦茵绣褥,净几明窗,陈设得非常华丽。胆瓶里一株红梅花,在那里伸头探脑,好像盼望什么情人似的;海梅几上,搁着一座雨过天晴的瓷盆,盆里密杂杂的水仙,浓馨纷郁,扑人鼻观。姨太太坐下来,先跷起那双六寸肤圆的天足拿来用手捏了几捏,笑道:“你这道儿好长,没的将人家腿都走得酸溜溜的。”莲慧笑道:“太太玉体娇弱,动不动都是坐轿,自然不惯走这长道儿。像小僧就不然了,两条腿比铁棍子还硬,前前后后一天跑上几十遍,也不觉得怎样。还不曾请问太太,残年里老爷可曾回来度岁?”姨太太听到这里,不由眼皮子一红,懒懒说道:“他么,汉口九江都有他的心腹人,也不一定想念到我。话倒说得好听,允许寄五百银子来给我压岁,直到如今通不曾见他一片锞锭。他虽然在轮船上充当了一个买办,还不像当初大皇帝似的,要弄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八十一御妻呢!去年一场买空卖空,在颜料上折了有十多万,我怕他离着破产不远了。”莲慧皱眉说道:“照这样讲,太太还须趁这个当儿,预先打点打点,没要到后来懊悔。”姨太太冷笑道:“我有什么打点呢?横竖我是睡倒了一横,站起来一直,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怕张着嘴忍饿,这是你知道的。公馆里替他养着一个外甥女儿,过了新春已经十六岁了,一味价憨头憨脑,死活也不晓得。虽然生得一个美人胚子,中看不中吃,脾气又与我合拢不来,只是累我怄气。这也罢了,好笑他那死鬼大奶奶,活现眼的,剩下一个内侄,名字叫做程春济,新近在安庆商业学校里读书,阴历年假巴巴地跑向我这边来,说是奉他姑父的特旨陪我过年。柴荒米贵,多添上两个人嚼吃,还在其次,只是碍手碍脚,叫人各事都不方便。大除夕里,承你的情,亲自送我那尊红袍玉带的财神菩萨,我也不敢留你多坐,便因为这个缘故,你千万不要怪我。,’莲慧笑道:“太太说哪里话,小僧自理会得。现成的粗茶点心,略吃一些儿,休教饿坏了身体。”姨太太摇头笑道:“这倒可以不必,我刚才吃了一碗鸡汤面出门的。转是请你在财神座前,赶快将香烛点好,让我磕个头儿,求财得财;送子娘娘面前,也替我点一份,也索磕个头儿,让我求……”姨太太这话才说得半句,不觉想起他丈夫倒有半年多不和他在一处了,登时羞得两颊绯红,忙缩住了口。莲慧也笑了笑,搭讪说道:“太太休得着忙,我自吩咐徒弟们去照办。若是闲着没有消遣的,我这里有新出版的商报,你们老爷又是商界中伟大人物,这报倒是不可不看的。”
说着便从案头上取过一叠报纸,递向姨太太手里,无如姨太太识字不多,不便推却和尚的意思,又要假充大好老,于是翻了几翻。眼睁睁地只盯着封面上“恭贺新喜”四个大红字。延挨了半晌搁下,说道:“我也不能耽搁了,若给他们知道,又该在背后议论我迷信。”莲慧没法,只得重行陪他出了大殿,其时进香的人,已是着实不少。姨太太行礼完毕,对着那个丫头笑道:“柳儿,你将拜盒里那份香仪取出来,交给师傅。”柳儿连忙答应。莲慧呵呵地说道:“太太休得如此见外,这个,小僧万不敢领。”姨太太笑道:“留着给你赏庙里道人罢!”说着便命丫头去预备轿子,莲慧涎着脸笑道:“太太竞不肯在小庙里流连一夜。”姨太太也斜眯着双眼笑道:“我被公馆里两个小冤家累煞了,他们放心我,我倒有些不放心他们。人大心大,万一闹出点笑话儿来,这干系都在我的身上。师傅,你休得着急……”说到这里,底下的话便不曾出口,只笑了笑,径自上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