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开始变换的时候,迟来的马车一路向南,载着新近得到任命的导师,驶过灿黄的田野。坐在宽敞的车厢内,布莱克仰面望着顶篷,感觉世界对自己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不但突然让他挣脱了老朽们统治的牢狱,更为他找到了一个年轻人聚集的安身之所,一切都太过顺利,太过简单,令他在此前的所有尝试都显得可笑又多余。直到神谕修道院的钟塔逐渐从视野中消失,隐没到北方的地平线之下,布莱克才借着清早的第一缕阳光,反复默念着圣石学院的邀请函,重新确认了眼前的事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兴奋过后,他才开始注意起周围的世界,第一次看见了窗外的晨雾,听见了车轮的颠簸,一种颇为幸福的疲倦漫溢开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夜没睡,刚想要合眼休息一下,却偶然间发现,在自己的对面,竞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一直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也许是因为对方始终沉默不语,此刻,布莱克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却无法回想起她究竟是谁,又是在何时登上了马车。昏暗的衣裙包裹着这个陌生人的全身,没有一点亮色,使她几乎陷进了车厢的阴影,而在那双微眯的眼中,更透着一丝神秘的幽碧,她就像是一个来自异域的旅行者,让布莱克想起了关于女巫的种种传言。似乎也刚从自己的睡梦中苏醒,陌生人注意到布莱克的窥探,像是要打消他的疑惑,开始和他交谈。她叫作焓,自称是一位占卜师,更掏出一副纸牌,示好一般,递到了未来的导师面前。顿时,一阵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布莱克,令他只想要提醒这个过分胆大的外乡人,教皇赫里克早已把她的职业视作魔鬼的帮凶,而教会也从未停止过行动,要把泽洛斯大陆上的占卜师彻底清除。然而,警告和劝谕到了嘴边,却没能变作打断对方的声音,布莱克的身体仿佛背叛了自己的意志,继续聆听着这个异端的诳言,而那低沉的吟语并不像是从对面飘来,倒像是直接响起在他的内心……
“你相信命运吗?”
占卜师的声音带着魔性,激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逼迫着布莱克伸出手,从那叠纸牌中抽出一张,替焓完成了这一次简单的占卜。在翻转的牌面上,他看到了一个金色的圆环,镌刻着一组对称的符记,被毒蛇、狮子与胡狼围绕在中心,既像是钟面,又像是罗盘。
“命运之轮,意味着新的开始。在前方的道路上,你看到了机遇,突变和转折,那是来自天使的眷顾,仅降临于你一人的祝福……”淡淡地,焓道出了布莱克当前的处境,却语气一转,暗示了她所预见的未来,“但你也将陷入纠纷的漩涡,折服于压倒性的力量,目睹诅咒与欺诈,还有无可奈何的轮回。学者的求知欲会置你于最大的险境,对深渊的探索会把你逐出安稳的生活,甚至推向恶魔。当梦魇终于在血海下浮现,你将拥抱黑暗,还是远远逃离?而在此之前,你又是否相信,自己竞真的拥有选择的权利?如果命运仅是一串必然,如果历史仅是一部伪书,倾心偶然与真相的人,又将如何生存于不可反演的时光,验证他们的猜想,为那些问题找到答案?”
依然没能夺回对身体的掌控,更被不明所以的呓语败坏了心情,布莱克禁不住露出了一脸厌恶。然而,恰是在那一刻,占卜师身侧的空气忽然翻滚起来,传出窸窣的响动,紧接着,布莱克看见了一只银鸦,一只黑猫,就与它们的主人一样,毫无先兆地从阴影中呈现出来,正用一种更加厌恶的表情打量着自己。银鸦的羽毛一片纯色,锋利得犹如金属,黑猫的轮廓暧昧不清,朦胧得好似云雾,它们双瞳闪烁,目光敏锐,满溢出超越鸟兽的知性,就像是一对概念的化身,相互逆反,彼此争斗,发出人类的声音,布莱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制止了占卜师对生命与未来的解说。
“主人,让我们回去吧,你比我们更加明了,这个人类既不会拜访死者的国度,更无法左右命运的牌局。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快乐,嗅到了他内心的欣喜,就在今天,他的生命终于脱离了痛楚,被这种仅属于凡俗之辈的情感填平,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未来早已注定,他将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经历那所有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异变……”说到这里,银鸦和黑猫一同转向未来的导师,在问候之前,便开始了突兀的告别。“幸福的人啊,请把这一切忘却,因为我们将不再重逢,不再相遇。祝你一生平庸,一生好运,忽略那些太过毒烈的自由,太过残酷的真理,避开所有伟大的智慧,杰出的思想,还有隐藏在它们内里的疯狂,苦难与烦忧,相信自己,摈弃怀疑,你便能始终站在厄运与疾疫的烈火之外,沿着一条健康的上升之路,取得世人艳羡的地位与成就……”
当这声音在最后完全归于沉寂,未来的导师也一下醒觉,发现日光已经开始西斜,透进车厢,占卜师和她的宠物全都消失无踪,而在她们曾经身处的地方,只剩下飘浮的尘埃,还有一片微温的阴影。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布莱克试图让自己恢复镇定,却忍不住开始思索,想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堕入那个怪异的梦境,随即,像是意识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他猛地低下头,开始寻找,直至他再次把那封邀请函握在掌心,读到了熟悉的字句,才完全将自己说服,知道那美好的前途并没有随幻影一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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