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丽桂到泽仁卓玛
成都的富庶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丰饶肥沃、水旱从人的平原,干百年来孜孜不倦地滋养着这座城市。成都人的悠闲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知饥馑、从容度日,在这里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成都近郊,一处普通民居里,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正过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和所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一样,女孩喜欢小猫、小狗和布娃娃,热衷于跳房子和吃丁丁糖。她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黄葛树,树荫下的空坝,正是她和伙伴们嬉戏玩耍的所在。玩得尽兴时,小姑娘特有的风铃般清脆甜美的笑声,会让树上那些会唱歌的鸟儿也自愧不如的。
女孩的名字叫张丽桂。
面对这么一个年幼可爱的女孩,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快乐和幸福,没有人认为她的童年会很快地戛然而止,而她的命运将会来一个生硬的、90度直角似的大转弯——这样的硬转,人是很容易扭伤、很容易骨折的,而对于一副尚还稚嫩柔软的腰身,发生严重变形、甚至完全崩溃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世纪还是上个世纪,但已近世纪末了,时间已轮回了一个甲子有余了,1996年,在成都平原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张丽桂,出现在高原之地——若尔盖的一座寺院旁。
那是一座与若尔盖扎达寺院相邻不远的藏式平房,陈旧而低矮。杂乱的房顶上飘动着藏区常见的经幡,唯此才给这处窝棚似的住房,增添了几分色彩和灵动。门前挂着粗羊毛编织而成的帘子,显得十分滞重。门帘掀开处,一位皮肤黝黑、皱纹深深的老妪步履缓缓地走了出来。
你无法把她与任何一个藏族老阿妈区别开来:身着黑色长袍,包着头巾,手持转经筒,高原的风沙磨砺出来的粗糙皮肤,高原的阳光晕染出来的黑红脸色,更重要和主要的是,她已忘却了自己的母语,她完全不会汉语,既不能说,也听不懂……
老妪的名字叫泽仁卓玛。
她童年的名字叫张丽桂。
当年成都近郊的满脸稚气的女孩张丽桂,正是现在若尔盖草原上饱经沧桑的老阿妈泽仁卓玛。
在场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巨大的反差,内心深感震撼。一时半刻间,大家都噤声不语。
是出嫁吗?不,虽然她身边有个亲生女儿,与她相依为命,但她其实终身未婚。
是工作吗?那工龄的计算就有些麻烦,因为得从她六岁起计,六岁那年她就参加了革命,随后参加了中国闻名于世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也开始了她自己一生的艰辛历程。
这一切,都要从她的身份说起。
这一切,只因为她有一个特殊的头衔:流落红军。 这是一个现在的人们并不熟悉的词汇,它特指红军失散人员。
红军失散人员在民政部门有着严格的意义:凡是1937年7月6目以前入伍,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包括抗日联军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脱产游击队)的,因伤、因病、因战斗失利或组织动员分散隐蔽,离队失散,经乡(镇)人民政府审查,县人民政府批准,可确认为红军失散人员。
1934年至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进行的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经过了全国11个省,或许在这11个省、市、州、县的民政部门工作人员,知道并深深懂得这个称谓的沉重和复杂。
光荣与屈辱,梦想与失落,希望与绝望,寻找与抛弃,歌颂与践踏,铭记与遗忘,致敬与伤害……要排列多少对张力巨大的反义词,才能够诠释出这个词汇的应有之义,才能够指陈出它所有的复杂内涵?
斜阳已然夕照,带着凉意的高原晚风吹拂过来,撩开了泽仁卓玛黑袍子的一角。
在场的人肃穆而立,静静地看着泽仁卓玛用她枯黑的双手,颤颤地捧出的证件。那是一个红色塑料封皮的小本子,上面印烫的金色字体已有些残缺——“流落红军证明书”,下面是颁证单位“阿坝州人民政府民政局制”,翻开后,扉页上还印着毛泽东龙飞凤舞的手写体:“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P15-16
你是谁?为了谁?
距离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已经80周年了。
在这80年里,纪念长征的各类文章、图书,可以说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人们为长征竖起了千万座丰碑,把鲜花供奉给长征英雄,在红军烈士墓园掬一捧热泪,点一炷心香。诗人讴歌长征传奇,记者采写长征人物,专家学者考证长征政治和军事事件……这一切,已然形成了丰富的、汗牛充栋的文字记载。
但是,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在我们年复一年持续了80年的长征纪念园地,是不是还有一个角落有待开发?
我们对长征精神的理解传承,是不是已经全面而毫无遗漏?
这个疑问,始自于多年前,第一次听到“流落红军”称谓的那一时刻。
流落,在汉语中,是形容一种飘零、漂泊、穷困潦倒而留居他乡的情景。顾名思义,流落红军,就是指那些参加长征却没能走完、又没能返回家乡的红军官兵。流落的原因各不相同,多是因伤、残、病、幼而无法坚持,有的途中走失,有的被迫留下,还有的是听从了组织的安排。从某种角度看,他们没能坚持到最后,被撂在了半途,不仅与部队失散,而且导致了自己人生的一段失败。但如此种种,并不能改变他们也是长征的一个组成部分的事实,并不能因为他们的失散和失败,就让“流落红军”在长征史实中永远缺失。
历史正是这样写成的:有胜利也有失败,有波峰也有浪谷,有功勋也有白骨,有狂喜也有悲戚。时至21世纪,世界文明和中国文化的发展与进步,应该让我们具备这样的胸怀、观念和认知,那就是,鲜花和掌声送给成功者和胜利者的同时,也需要向流离者和失败者致敬,向所有被历史所遗忘、所伤害的人致敬。
是时候了,在长征胜利80周年之际,我们的长征史册上,也应该补上“流落红军”这一章节了。
宏伟壮阔的红军长征,可以有多层次、多视角的书写,我们特地选取了这一迄今为止鲜有人关注的特殊的角度。是因为这些流落的红军,或许都是一些小人物,但历史最真实的部分,正埋藏在这些小人物的一生中。有时候,一株荒原上摇摆的小树,在它孤独的影子映衬下,反倒更能够呈现茫茫天穹的全息影像。
这,就是我们的写作初衷。
我们选择了若尔盖县,以此为一个源点,试图揭开尘封多年的流落红军这一群体的真实面貌:你是谁?为了谁?
若尔盖,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一个小小的县,川北高原一座小城,它是红军长征三过草地的主要区域,也是中国共产党长征途中两条路线斗争最激烈的地方,更是红军果断结束争端、杀出一条血路以后,坚决北上的所在地。所以,在若尔盖,长征的遗址星罗棋布,当年的战场比比皆是,红军留下的故事,至今广为流传。还有元帅们共同走过的路、先后踏过的桥,领袖们曾经居住过的民居,以及包括布币、纸币、借据、标语在内的各种革命文物……可以说整个若尔盖,都是红色文化的载体,是现今人们追忆先烈、缅怀历史的重要场地。据不完全统计,若尔盖全县列为省、州、县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共有16处,而更多的遗址,只是当地百姓出于对中国工农红军的敬仰和缅怀,自发地写上一行字、竖起一块碑、垒起一堆玛尼石……
而我们选中若尔盖,是因为当年这里聚集了很多的流落红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若尔盖的流落红军证书发出去了近二十份,更多的或者已经去世,或者已经失散得无影无踪,无法调查无法统计的流落红军,应该数倍甚至数十倍于这个数字。
也就是说,在若尔盖这片土地上,生话着很多流落红军,他们或者改名换姓,或者隐姓埋名,完全丢弃了自己的家乡父母、兄弟姐妹、家族姓氏、列祖列宗等等一切,无姓无名、悄无声息、永远永远地生活在了这片陌生而神秘的地方。
若尔盖为何有这么多的流落红军?当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些流落红军从何而来?为何失散?又是如何在这里生存、生活、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以至最终扎根在这里的?
他们为新中国的诞生,经历了多少的苦难和艰辛?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而新中国如一轮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以后,留在雪山草地上的他们,又得到了多少温暖和泽被?
若尔盖的草原和雪山又是怎样接纳和包容了他们,养育和抚慰了他们,以至他们对这里如此难以割舍,最终心甘情愿地永留此地?
巨大的、太多的问号,足以在心底扭成一个结,让人难以忘却,更难释怀。而且,这个心结随着年轮的流转,一圈一圈,缠绕得越来越密匝,一层一层,包裹得越来越沉重。因为我们心底都很清楚,岁月不饶人,随着这些老人的年龄越来越大,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轮风霜雨雪,都会带走一个流落红军。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去世,都会带走一段不为他人所知的历史。难道就任由这些秘密和这些老人一起下葬、深深埋进土里而消失无影无踪吗?
难道共和国史上不可或缺的这部分流年往事,注定就要在若尔盖的某个天葬台上,随风飘散吗?
……我们踏上了寻觅之路。
虽然脚下都是当年红军走过的路,但这一次,远非大家已然耳熟能详的那种“重走长征路”。
我们走草原,踏雪地,钻林子,进山沟,以若尔盖为重点区域和辐射中心,尽可能地寻找流落红军的家庭,探访这一神秘人群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了解他们以及他们后代曾经和现在的生存状态,感受具体的、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爱恨的失散红军人员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对于我们的到来,采访对象反应各不相同。在资料搜集和采访的全过程中,我们见到了这一群体各种各样的神色态度,可谓是五花八门,有些甚至可以说匪夷所思:有流落红军的后代,当听到“流落红军”这个词汇时,其态度竟然是避之唯恐不及,起初我们对此是很不理解的。当然,也有热情接待,认真回忆的,甚至还有对我们此行抱有很大期望,指盼着我们能够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的,但其中也有冷淡和漠然的,有的拒绝采访,婉言谢客,有的借口不在家而闭门不见。
这些异样的反应是因为什么呢?
我们深深地知道,对于他们来说,流落的经历绝对是苦难的,甚至是不幸而屈辱的,其中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和难以言说的委屈。
光荣与屈辱,梦想与失落,希望与绝望,寻找与抛弃,歌颂与践踏,铭记与遗忘,致敬与伤害……要排列多少对张力巨大的反义词,才能够诠释出流落红军这个词汇的应有之义?才能够铺陈出它所有的复杂内涵?
深埋心底的压抑的复杂情绪,甚至在解放以后的很多年里,都没有得到纾缓和排解。因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处于被遗忘的状态,其后,对他们如何认定的相关政策又迟迟未能制定,全国对于流落红军的查询认定工作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才开启的。
也就是说,在解放以后长达30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只是一群被搁置在半路的伤兵残员。当胜利的号角吹响时,他们并不在场;当宣告新中国成立的声音响彻大地时,他们或许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因为他们身处之地太偏远了,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太卑微了。
他们虽然为新中国的诞生经百战、洒热血,但新中国的阳光雨露,却迟迟未能洒向他们。
每一个人都有其局限性,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再宏伟的历史,他所能触碰到的只是极其有限的部分,有限得几乎让他意识不到这份宏伟。这些多年来含辛忍辱、隐姓埋名地生活在异乡的流落红军,伟大的新中国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如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让他们觉得如此亲近,却又如此遥远。
就这样,他们在流落之地辛勤劳作,和本地人毫无二致。不,他们还远远不如本地人,因为他们举目无亲,无,衣无靠,没有家庭氏族的根基,没有社会支持的网络,他们在本地的生活,只能凭借微弱卑微的一己之力。加上流落红军大都是十几岁参军,没有文化,缺少技能,在语言不通、民族隔阂的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没有沦至乞讨的话,他们也只能做一些放牛放羊以及帮人打零工的事情。
若尔盖县党史办、民政局曾经对全县流落红军家庭生活状况进行了一次全面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普遍较差,他们的子女受文化教育的程度普遍较低。
在这个意义上,流落红军对革命的贡献,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倾听他们的故事,铭记他们的苦难,学习他们的坚韧,珍惜他们的奉献,也是弘扬和传承伟大的长征精神。
张夫、高虹所著的《虔洁》是第一部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中关于流落红军题材的非虚构作品。
流落红军,特指那些参加了长征却没能走完、却又没能返回家乡的红军官兵。
在川北高原若尔盖,聚集和藏匿了很多流落红军。他们或者改名换姓、或者隐姓埋名,置家乡父母、兄弟姐妹,家族姓氏、列祖列宗于自己的生活之外,悄无声息、永远永远地生活在了这片陌生而神秘的地方。
本书以若尔盖县为中心,集中探访了流落红军群体,试图揭开尘封多年的这一群体的真实面貌。作者到了流落红军的每家每户,探访这一神秘人群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通过此书,我们可以了解流落红军及后代的生存状态,感受具体的、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爱恨的流落红军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张夫、高虹所著的《虔洁》为长篇纪实文学作品。以若尔盖班佑县红光村一位不会说汉话的汉族女红军张丽桂(泽仁卓玛)的故事展开。以女红军曲折的人生命运为引子,带出”那一批”红军及他们的精气神,以及他们顽强的生活态度。以小见大,由点及面,向纵深引进。从而以不同的视角,写出这群红军们不屈的生命历程。本书内容翔实,调查深入,文笔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