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鹰黑影
热带和死的感受一直是我从不改变的主题。但不知为什么,这两者在我的思想中如此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在海地患病的时候,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患病的时候,都有这两者相联结,不间断地纠缠着我。寻访尤卡坦平原密林中昂然耸立的玛雅废墟时,看到了酷暑烈日之下杂草丛生的特尔吉克“死亡殿堂”;能在此盛夏之际亲览此种情景,使我感到由衷的喜悦。这座神殿的基部,有死和病和秃鹰的浮雕环抱着;其中战士的浮雕,有的是手执箭镞,似觉沉重,完全是一幅不堪病痛的样子;有的是瘦弱无力,闭着眼睛,用一只手托着自己的头……这些死和病和荒废的纪念碑,在茂盛的杂草中,浮现出一片白色。这情景使我感到其中隐含着一种对我非常亲近的意味。
在热带的死是怎样的,我似乎恍恍惚惚有所感受。健康的时候,海地首府太子港的风光使我很感欢畅。可是生起病来,动转困难,每一瞥见里维拉旅馆庭院中繁茂的热带植物就几乎催我作呕。它们那巨大的光泽耀眼的叶和花,大约相当于故国菜园中蔬菜和青草的数十倍,仿佛在放大镜下一样,其繁茂之盛,简直具有噩梦般的规模。在明亮耀眼的阔大叶片之下,不时还有绿色的蜥蜴在爬动;水池边上放养着巨大的鹦鹉,它们伸展着灿烂的羽翼,此起彼伏怪声怪气地鸣叫着。
每当此时,我便觉得这些植物、动物的旺盛的生命力对我似乎形成了一种压倒之势。假如我在那里死去,当然那死大概并无什么不同,可是,我却感到不是被死所压倒,而是被一种过度旺盛的令人生厌的生命力所压倒;魂之所归,不是北方的崇高的冥想的众神,而是这些支配着热带诸国的令人生厌的众神。
……是的,玛雅的死神经常处于饥饿之中,无时不在贪婪地寻求果腹。在这里,死人的事是自然为自然所吞噬,生命为生命所吞噬。即如自然死亡,也必被蝴蝶、蚂蚁之类所吞噬。多半由于文明生活所守护,因而只有我自己预感到,在什么地方潜在着令人生厌的可能将我打倒的旺盛的生命。
不,不仅是我。共产主义者们在革命的名义下,以甚于砂尘四起之势,描画出强大的生命力,尽情地利用着至今仍未衰歇的传来的恐怖。墨西哥的左翼画家里维拉所画具有威慑感的工人群像,就具有超越常人的态势,接近于热带可厌的压倒一切的景观。
但我相信自己内部的生命力,以之为赌注,与其共存亡,或者由此引出巨大的抽象体系,藉以与北方的封闭的生活方式相比并。那种忘却或抹煞内在的生命力,而只预感到外在生命力的生活方式,岂不就是衰退么。果真如此,热带本身正是巨大的衰退吧。
事实并非如此。热带人的生活潜藏着超越外观的对强大生命力的模仿。我们也正要模仿那些巨大的令人目眩的植物、鹦鹉和豹子的生命力,正要投入参与……这就是所谓生活;如做不到这一点,其结果就意味着死亡,就不是模仿,而是被吞噬,被同化。
奇琴伊察的玛雅兰德·罗基旅馆,在那二楼的廊柱上,我看到了郁郁苍苍的茂密的热带树叶的浓荫下,着生着淡紫色的寄生兰的花朵。突然之间,我发觉有几只黑影闪现在眼前,那是掠过兰花花瓣傲然飞翔的秃鹰。
死居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人们的餐桌、躺椅的近旁,强劲地击羽而至,那姿影映落在午后餐桌的台布上。这是不祥的黑影;是那些强大生命力的一种表现。
这是另外的一种生命,与自己无关的生命……这种想法,西欧人不以为然,它容易导致生与死的混同。因此,这个想法必定与太阳崇拜有某种联系。
热带的日光,好似刺耳的嘹亮的喇叭声,鸣叫不已的样子。空气也好像生出多条裂纹的椰子树和火焰树镶嵌在耀眼眩目的海面的背景上,兀自不动。
在多米尼加首府圣多明各,坐在树木浓荫之下的长凳上,透过那灼热得枯蔫垂地的可可、椰子等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空隙,眺望着光亮闪烁的加勒比海,我心里所想的,也是这个问题。
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