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先生自少年时代起,就非常喜欢《呐喊》。他说,这是“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说”。五十年后,他重读《呐喊》,会是怎样的感受呢?陈丹青先生深情长文推荐,每个少年都应该读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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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 呐喊(鲁迅短篇小说集) |
分类 | |
作者 | 鲁迅 |
出版社 | 天津人民出版社 |
下载 | ![]() |
简介 | 编辑推荐 陈丹青先生自少年时代起,就非常喜欢《呐喊》。他说,这是“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说”。五十年后,他重读《呐喊》,会是怎样的感受呢?陈丹青先生深情长文推荐,每个少年都应该读的一本书。 青年画家慕容引刀,为《呐喊(鲁迅短篇小说集)》倾情创作十三副版画插图,精美绝伦,值得收藏! 内容推荐 《呐喊》是鲁迅的第一本小说集。1918年,新文化运动正值高峰。鲁迅因为和老朋友“金心异”(钱玄同)的一场关于“铁屋子”的谈话,创作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至1922年,五四大潮渐落,鲁迅应陈独秀之邀,将之前的小说结集出版,目的在于为新文化运动“呐喊”,并且慰藉那些在斗争中“奔驰的猛士”,使他们无畏地前进。 新版《呐喊(鲁迅短篇小说集)》完整收录鲁迅从1918至1922年所作小说十四篇、自序一篇,以及陈丹青先生专门为新版撰写的读后记长文一篇。 目录 自序 狂人日记 孔乙己 药 明天 一件小事 头发的故事 风波 故乡 阿Q正传 端午节 白光 兔和猫 鸭的喜剧 社戏 读后记 / 陈丹青 试读章节 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烫着,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烫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烫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2],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3],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4],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5]。”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6],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烫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烫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热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P23-29 序言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人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耍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叉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井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叉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后泽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叉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嚼采。有一回,我竞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窖,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耍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叉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L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秘睦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沿右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童……”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人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煮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僧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记于北京。 后记 将近一百年前,1918年,鲁迅写成他的《狂人曰记》,自此连续发表“小说模样”的文章。1923年、1926年,北大新潮社与北新书局先后出版了他的小说集《呐喊》与《彷徨》。 将近五十年前,1966年,“文革”爆发,所有孩子高兴地辍学了。我猫在阁楼的昏暗中,一页页读着鲁迅的《呐喊》与《彷徨》,完全相信沦亡的孔乙己、疯了的祥林嫂、被斩首的夏瑜……都是旧中国的鬼魅,我一边读,一边可怜他们,也可怜鲁迅:他居然活在那样黑暗的年代!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书中的故事远在晚清,而晚清并不像鲁迅描述的那么可怕、那股绝望。但我至今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他笔下的鬼魅,个个吸引我。在我的童年,革命小说如《红岩》、《金光大道》、《欧阳海之歌》……超级流行,我不记得为什么不读,也读不下去。 同期,“社会上”流传着旧版的郭沫若、茅盾、郁达夫、巴金、萧红…··我不知道那就是民国书,零星读了,都喜欢。不过.最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说,还是鲁迅。单看书名就有魔力:“呐喊”,而且“彷徨”,天哪,我也想扯开喉咙乱叫——虽不知叫什么,为什么叫——我也每天在弄堂里百无聊赖地乱走。 我不懂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只觉得活活看见了书里的众生——那位暗夜里抱着死孩的寡妇单四嫂子(乡邻“蓝皮阿五”动她的脑筋),那群中宵划船去看社戏的孩子(从河边豆田偷摘而旋即煮熟的豆子啊)…--我确信书中那个“我”就是鲁迅,我同情他躲开祥林嫂的追问,在我的童年,街巷里仍可随处撞见令人憎惧的疯婆。这个“我”还在酒桌边耸耳倾听另一位食窖上楼的脚步,而当魏连殳被军服装殓后,他会上前望一眼亡友的死相。那是我头一回读到尸体的描述,害怕,但被吸引。 台上书本,瞧着封面上鲁迅那张老脸,我从心里喜欢他,觉得他好厉害。 我已不记得六十年代小学语文课目——对了,有那篇《故乡》。中年后,我童年的穷朋友也如闰土般毕恭毕敬,起身迎我,使我晾异而哀伤——八十年代后的中小学生会被《故乡》吸引么?宴在说,我那一代的阅读语境,永不复返了,那是前资讯、前网络时代。如果今日的学生厌烦鲁迅,与之隔膜,我深感同情。除了我所知道的原因,我想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烦厌。 近时果麦文化告知,新版《呐喊》与《彷徨》面世在即,要我写点什么。我稍稍吃一廉,且不以为然。近百年过去,解读鲁迅的文字——超过原著数百倍——无论如何已经过时了,失效了,除了我辈与上代的极少数(一群严重过时的人).眼下的青年完全不在乎关于鲁迅的累累解读。然而《呐喊》与《彷徨》被它的解读,亦即.过时之物,厚厚粘附着,与鲁迅的原文同时奏效,其中每个主题都被长串的定义缠绕着,捆绑着。它并不仅仅来自官府,也来自真心推崇鲁迅的几代人,在过时的逆向中,他们挟持着鲁迅。 眼下,倘若不是言过其实,《呐喊》与《彷徨》遭遇问世以来不曾有过的冷落(直到八十年代末,它们仍然唤起必读的尊敬与爱),鲁迅的读者即便不是大幅度丧失,也在逐年锐减(太多读物裹挟新生的读者,逐出了鲁迅)。近年我以另一种理由,可怜鲁迅。我曾议论他,但不谈他的文学:我不愿加厚那淹没鲁迅的附着物。 当我五十年前阅读他,《呐喊》与《彷徨》经已出版四十年:这是鲁迅无法望见的历史。当初他嵌入小说的记’眨,潜入被他视为昏暗的晚清,停在十九世纪末;此刻,我的记忆回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正是死后的鲁迅被无数解读重重封锁的时期,他因此一步步令日后的青年倍感隔膜。 我庆幸儿时的阅读:“文革”初年,一切文学解读暂告休止,中小学停课,没有课本。没人摁着我的脑袋,告诫我:孔乙己与阿O“代表”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就是文学——新版的《呐喊》与《彷徨》旨在挽回文学的鲁迅么?近时回想这些熟悉的篇什,我的感喟可能不在文学,而是时间。 在《明室》的开篇,罗兰·巴特写道:有一次他瞧着拿破仑幼弟摄于十九世纪中叶的照片,心想:“我看到的这双眼睛曾亲眼见过拿破仑皇帝!”这是过于敏感的联想么?它提醒的是:在时间中,人的联想其实有限。阅读古典小说,譬如《水浒》、《红楼梦》,甚至略早于鲁迅的《老残游记》与《孽海花》…·我们够不到书中的“时间”,可是经由巴特的联想,我似乎找到我与鲁迅可资衔接的“时间”:它直接勾连我的长辈——《彷徨》出版的翌年,1927年,木心出生了.属兔;又过一年,我父亲出生,属龙,而鲁迅的公子周海婴诞生于下一年,属蛇…·-我有幸见过晚年的海婴先生.彼此用上海话笑谈。 但在连接三代的“时间”之外,还有什么? “秩秩千千、幽幽南山”、“粤有盘古.生于太荒”,这是鲁迅幼年必须熟读的句子,之后,他写出了《呐喊》与《彷徨》。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是我幼年必须熟读的句子,之后,我读到了《呐喊》与《彷徨》。 现在的孩子熟读什么句子?他们长大后,如有万分之一的青年选择新版《呐喊》与《彷徨》,而且读了进去,他们如何感知远距鲁迅的时间,包括,远距我的童年的那一长段岁月? 所有阅读回向过去,进入时间隧道。博尔赫斯说——我不记得原话了——当他阅读荷马,古人没有死,古书,会在今人的阅读中整个儿复活。我相信他的话。巡察我们今日的文化,绿林好汉与巨家闺秀.早经绝灭,但宋江与林黛玉活在我们的阅读中。《呐喊》,《彷徨》,不是古书。当我亲见周家的儿孙,我确认鲁迅不是封面的侧影.确认他的记忆与我的记忆.如何分殊,或竟重叠——这是令人暗暗吃惊之事:新版的阿0与假洋鬼子,新版的孔乙己和夏瑜,新版的祥林嫂和子君,其实仍然活着,并非是旧书中的鬼魅。 呜呼!为敷衍编辑,我好容易想出以上这段话,随即发现,我可能又复堕入我所熟悉的、过时的鲁迅解读。鲁迅厉害。历来的解读,恐怕并非无缘由,而《呐喊》、《彷徨》,确乎隐隐牵动着后世的解读。 看来我是说不出关于鲁迅的新的感想了。那是我的问题。本届诺贝尔文学获奖人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及今日的阅读,正确地指出:“一切都在溢出边缘,即便是文献的语言也正在出离原本的边界。”《呐喊》与《彷徨》的边界是什么?据鲁迅说,《呐喊》初版才八百册,请今日编辑做一统计:上世纪三十年代迄今,这两册薄薄的小说集总共出版了多少册?它们早经成为文献。文献,即是指停止了活力的语言吗?不,不是的。我愿补充博尔赫斯的意思:在阅读中复活的每一经典,迎对陌生的历史,交付新的读者。我多么期待今日的读者——假如真会有的话——做出新的鲁迅解读。 如今我已到了鲁迅尚未活到的岁数。当此果麦新版鲁迅小兑集面市之际,我却想钻回一无所知的童年时光,寻来旧版的《呐喊》与《彷徨》,与鲁迅单独相对。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次,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因为不知怎样地收束这篇稿子,我取了《呐喊》的自序.略一读,读到鲁迅与金心异的这几句对话,噫!我于鲁迅的好久之前的爱,又泛了起来。 陈丹青 2015年12月7日写在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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