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栖
回到南院已经两个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没有去。哦,还去过一次药店,因为总是失眠。我一直待在这幢大房子里,守着这个将死的人。直到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天阴着,房间里的气压很低。我站在床边,感觉死亡的阴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盘旋。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离开了房间。
我从旅行箱里拿出厚毛衣外套。这里的暖气总是不够热,也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缘故。我一直试着和那种从墙皮里渗出来的寒冷相处,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走到洗手间,没有开灯。细细的灯棍散发出青寒色的光,会让人觉得更冷。我站在水池边洗脸,想着明天以后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这房子里所有灯都换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热水汩汩地逸出来,在黑暗中静静地流过我的脚面,像血一样温暖。我站在那里,舍不得把水龙头关掉。
我走下楼,到厨房里煎了两只蛋,把切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我坐在桌前,慢慢地吃完早餐,然后从储物间搬出梯子,把所有房间的窗帘都摘下。再回到一楼客厅的时候,发现它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我站在门边,眯起眼睛看着光秃秃的大窗户。阳光照亮了角落里的每一颗灰尘,吹拂着房间里的秘密。
中午过后,我回到这个房间来看他。他的身体压在厚厚的鹅毛被底下,好像缩小了一点。天仍旧阴着,死亡继续盘旋,迟迟不肯降下来。我感觉胸口窒闷,太阳穴突突在跳,穿起大衣,从这幢房子里逃了出去。
我在医科大学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闲置的小学、图书馆背后的回廊、操场上荒凉的看台,这些都没有让我想起你。直到来到南院的西区。从前那片旧楼都拆了,现在是几幢新盖的高层公寓,楼洞前安装着铮亮的防盗门。我走到最西边,绕过它们,惊讶地发现你家那幢楼还在,被高楼围堵起来,孤零零地缩在墙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你仍旧住在里面。可我还是走进去,按响了102室的门铃。里面的人应声说,进来。我迟疑了一下,拉开门。房间里很昏暗,炉子上似乎在煮什么东西,洇散着很重的水汽。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隔着阴鸷的光线、湿漉漉的水汽以及十几年的时光,我认得出那是你。程恭,我轻轻叫了一声。你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一直在等我,等得乏了,就睡了过去。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怀疑是不是早就约好和你见面,只不过是自己失去了记忆。可事实上你并没有认出我,在我说了我是谁以后,也表现得很冷漠。我吃力地和你寒暄着,提到从前的朋友,问起废弃的小学,很快把最表层的话都说完,就陷人了沉默。我想不出继续留下的理由,只好起身告辞。
你把我送到门口。我说再见,你说保重,我转过身去,门在我的背后关上了。走廊里很静,能听到防盗门铁棂上灰尘震落的声音。我站在那里,不敢迈出楼洞。生怕一旦汇人外面的天光,我们就会再度失散。冷风涌进来,防盗门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像是有个人在暗处叹气。一些含混的念头在心里,如同奄奄的火种,经风一吹,又活了过来。我好像有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鼓起勇气又按响了门铃。我约你晚上到小白楼来一趟。没等你反应过来,我就转身走了。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往回走。再回到这问屋子的时候,内心变得很平静,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一直没看的光盘,放进影碟机。然后泡了茶,搬来两把椅子,坐下来等你。窗外的天光渐渐乏暗,床上的人喃喃自语了一小阵,好像在做一个很深的梦。他呼吸得非常卖力,整个屋子里都是从他的烂肺里呼出的酱紫色空气。光线暗下去,忽然又亮起来一点。回光返照的天色,好像要有什么异象出现。大风把窗户吹开了,我走过去关上,才发现外面下雪了。我忽然觉得你不会来了。可是我仍在等。
我隐约知道,一切必将这样发生。天完全黑了,雪下得越来越大。我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路。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我一直盯着它,看得眼睛几乎盲了。终于,一个黑点在眼底出现,像颗破土萌发的种子,冲开了那片白色,在视线里扩大。是你朝这边走来。
你什么也没有问,就跟着我走上楼梯,来到这间屋子。你好像早就有预感,看到他躺在床上,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你向前走了几步,以一种总结性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好像在丈量他的一生。那是太复杂的运算,你有点迷失了,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直到我搬来椅子,让你坐下。
是的,你看到了,他就要死了,我的爷爷。我知道我应该给医院打一个电话。他们会立即派车把他接走,连夜召集专家会诊,竭尽全力抢救。生命或许可以多维持几天,但也不会太久。然后他们开始准备葬礼——李冀生院士的隆重葬礼。追悼会那天,我将作为唯一到场的家属和大家一起为他送行。人们眼含热泪念诵他的生平,慢慢挪着脚步瞻仰他的遗容,一些不认识的人走上来和我讲话,对我说我爷爷是怎样一个人,伟大、睿智、令人尊敬……省长或市长也会赶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节哀顺变。摄像机镜头像一条忠诚的狗,跟着他摇过来,在我的脸上采集欣慰的表情。一切都会有人打点好,我什么都不用做,除了准备好充足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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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男孩告别了他工作的粮食局车队,走进大学的校门。报到那天,教会他开车的师傅坚持要送他,戴上白手套,穿上工作服,开了车队最新的一辆解放牌卡车。路上师傅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快到学校的时候才忍不住问,你那个中文系具体是学什么的?男孩说,不知道,我想学写小说。师傅说,写那玩意儿有什么用?男孩说,我就是想写。师傅叹了一口气,放着那么好的工作不干了,我怕你迟早是要后悔的。
第二年秋天,男孩完成了他的第一篇小说,把它寄给了上海的一个文学杂志。小说的题目叫《钉子》,源自一件少年时代目睹的真事。在他居住的医院家属院里,隔壁楼洞的一个医生在批斗中,被人往脑袋里摁了一枚钉子。那人渐渐失去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变成了植物人,后来一直躺在医院里。在那个动荡的年月,身边发生过不少残忍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件好像在他的头脑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个月后,男孩受到了杂志社的录用通知。他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女朋友,他们还庆祝了一下。又过了一个月,他收到编辑的信,说上面觉得那篇小说的调子太灰,恐怕还是没法用。一场空欢喜。男孩把稿子丢进抽屉,再也没看过。后来,他又写了几篇小说,调子都很灰,寄出去就没有了消息。毕业之后,他留在了学校教书,和那个女朋友结了婚。教工宿舍是一幢拥挤的筒子楼,过道里堆满了书和白菜,傍晚的时候,大家在走廊里做饭,整幢楼里都是葱蒜的气味。孩子出生以后,他的写字台被搬走,换成了一张婴儿床。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写过小说。把日常生活对人的消磨当作停止写作的原因,在任何情况下都很合理。只不过偶尔一些时候,他的头脑中会冷不丁冒出他师傅的话:写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小说虽然没有写下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读大学的决定显得越来越英明,他心里不免有点庆幸。世界上的事大抵如此,走着走着就忘了初衷,偏离了原来的道路,可是四下望望,好像也不算太糟,就继续往前走了。
至于那篇小说,没多久就在一次搬家中丢失,男孩渐渐也忘记了当时写过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基本等同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直到很多年后,他说起写过这篇小说,连带着回忆起钉子的事。那个沉入记忆谷底的故事,早已褪色、风干,变得非常瘦小。他自己说着也觉得没意思,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了。又过了一些年,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女儿漫不经心地向他宣布,我打算把钉子的事写成一个小说。他花了点时间才记起钉子的事指的是什么,随即笑了笑,那有什么可写的?女儿没理会,只是向他询问更多的细节。他勉强回忆起几处,其他都想不起来了。女儿显得有些失望,没有再谈起这件事。后来他才知道,女儿自己跑到那座医院去做调查,搜集了一些关于植物人的资料。但此后就没动静了。她向来有点捉摸不定,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他早就习惯了。这个女儿,从世俗意义上说不算特别叛逆,但也绝对谈不上乖巧。总之,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女儿。就这样又过去很多年。他退了休,有些时间会住在北京的女儿家里。有一天,他发现女儿家有一摞白皮的书。那是她刚写完的小说,在正式出版之前影印了一点,打算送给周围的朋友读。女儿填写了寄书的单子,委托给他,然后就出门了。他把那些书一一塞进袋子,交给送快递的人。有一本书,因为缺少收件人的手机号码,滞留下来。他把它搁在了茶几上。吃完晚饭,他在电脑上下了一会儿围棋,对方水平很糟糕,眼看快输了,于是就临阵脱逃。他有点不甘心地在屏幕前等了一会儿,才合上笔记本。客厅里很安静,外面有一点春天末尾的风声。他倒了杯茶,重新回到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目光落在那本白皮书上。他朝前坐了坐,拿起那本书,翻开第一页——
“回到南院已经两个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没有去。还去过一次药店,因为总是失眠。我一直待在这幢大房子里,守着这个将死的人。直到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天阴着,房间里的气压很低。我站在床边,感觉死亡的阴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盘旋。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离开了房间。
“我从旅行箱里拿出厚毛衣外套。这里的暖气总是不够热,也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缘故。我一直试着和那种从墙皮里渗出来的寒冷相处,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走到洗手间,没有开灯。细细的灯棍散发出青寒色的光,会让人觉得更冷。我站在水池边洗脸,想着明天以后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这房子里所有灯都换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热水水汩汩地溢出来,在黑暗中静静地流过我的脚面,像血一样温暖。我站在那里,舍不得把水龙头关掉。”
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大约是2011年初。这个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小说,在那之前已经换过好几个开头。有的开头女主人公坐在高墙上,有的开头女主人公坐在火车上。最离奇的一个开头,竟然出现了一只红尾巴的狐狸。现在我已经想不起,为什么需要那么一只狐狸了,但在当时好像觉得它不出场,故事就没法说下去。应该是个类似先知的角色,可惜总是帮倒忙。我记得狐狸当时还警告女主人公,你最好接受我的存在,我既然出现了,就不可能再消失了。结果没过几个星期,这只挺威风的狐狸,就从word文档里彻底被删除了。没有了狐狸以后,主人公变得有些萎靡不振,好像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航标,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漂着。我试了几次,也没找到方向,就撇下她不管,去写别的东西了。那时候,我和她的交情没那么深,见不到也不至于太牵挂。
春节前,我回到了济南的父母家。他们刚搬了家,又住到了我小时候生活的大学家属院。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从前住的旧楼已经拆了,原来的地方盖起了高层公寓。乍然一看变化很大。但是除夕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游逛,很快发现到处都是从前的痕迹。树木,平房,垃圾站。门口卖报的男人还在那里,帮她爸爸守着水果摊的女孩,也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已经是个中年女人,眼睛变得浑浊了。看到这些,我并没有觉得亲切,反倒感到一丝恐怖。我离开之后,那些人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生活着,事情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可是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好像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自己吓了一跳。随即有些不安,仿佛是我抛弃了他们,把他们留在了原地。我停在那里,看着由那些熟悉的人和景物组成的图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着下一秒,另一个我走进画面。那个我和这个我具体有什么不同,好像也说不太清楚,但总之那是另一个我,一个从未离开的我,在这里长大,衰老,有快乐也有烦恼。也就是说,我们所离开的童年,不是一个闭合的、完结的时空,而是一个一直默默运转着的平行的世界。那天下午,我在大院门口站了很久,当然并没有等到另一个我现身。不过小说中一直面目模糊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倒是一点点在头脑中显影。他大概更像女主人公的“另一个我”,留在童年的平行世界里。
接近零点的时候,一簇一簇的烟火窜上天空,照亮了黑漆漆的窗户。我坐在那张书桌前,写下了现在的小说开头。稍后我发现,它不仅决定了小说的叙述视角,也确立了小说的结构。在此之前,我一直想不好该怎么去讲那个早就交到我手里的故事。我做了一些调查和采访,用各种方式接近那个故事,但总有一些隔膜的感觉。这个夜晚,我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惊讶地发现原来通往故事的路径,就在我的童年里。
钉子的故事发生在我爸爸的童年,我的童年里却有它的入口,这或许说明我和爸爸的童年,本来就是连接着的吧。那件事在他的童年烙下深刻的印记,也必将以某种方式在我的童年中显露出痕迹。那些历史,并不是在我们觉察它们、认出它们的一刻,才来到我们的生命里的。它们一直都在我们的周围。
那年春节,我一直沉浸在某种童年的气氛里,却没怎么跟我爸爸说过话。我们本来就是一对交流很少的父女,到了那个时候,更是变得少得可怜。我在努力避免和他讲话,似乎只有隔绝和他的联系,才能把他的故事完全变成我自己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等到小说写了一半,我发现我爸爸已经进入了这个小说。我好像没法把他和他的故事剥离开,他们是长在一起的。他进入这个小说的方式,并不是化作了某个具体的人物,而是确定了一种基调。失望、拒绝,不再相信什么。那是我爸爸身上的一种东西,长久以来,或许就是它,一直离间着我们之间的感情。特别是对于童年里那个对世界充满无限热情的我来说,一定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吧。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种性情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和时代、历史之间存在着许多关联。几乎是在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就在表达一种对爱的需索,也意识到在爱这件事上,自己是有困难的,不懂得去爱,或者是失去了一部分爱的能力。在随后的写作中,我不知不觉地写到爸爸,似乎开始意识到很多关于爱的问题都和父辈相关。然而直到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才真切地明白根源或许是他们所经历的事,是那些改变他们、塑造他们的历史。
我出生的时候,那个植物人还活着。就躺在同一座医院的同一幢住院楼里。秋天的午后,他是否听到隔壁病房传来的婴儿的哭声,是否能够知道,很多年以后,这个女孩将重新回到医院,收集和他有关的点滴,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呢?他也许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对于一个已经身在世界之外的人来说,他的故事以何种形态存在,是消散在空气里,还是被书写和记录下来,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个故事对我爸爸来说,也不再重要。我的书写并不会照亮他的记忆,唤起少年时的那种内心的震动。他也许会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拿起这本小说翻几下,但是几乎不可能把它读完。这当然也是因为我写得不够有趣,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不再相信虚构的魔法了吧。
并没有什么人需要这个故事。它只是对我很重要。七年前我带着这个小说上路,对于它具体是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想法,随着一步步向前走,一点点撩开迷雾,它的轮廓开始清晰,血肉慢慢浮现。多少时日的晨昏相伴,它陪着我走过了青春的最后一些时间。说完全不在乎最终的结果,那是假的,可是我确实想说,这个探寻和发现的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因为说到底,文学的意义是使我们抵达更深的生命层次,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我的脑海中,总是无端地浮现出那个植物人脸上的微笑。就是在那个秋天的午后,听到隔壁婴儿啼哭的时候,他脸上慢慢露出的一丝微笑。我没见过他,却见到了那个微笑。于是我相信,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定是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人祝福着的吧。
《茧》是张悦然所著的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生于八十年代的年轻人,遭受着缺失父辈之爱的痛苦。他们追寻上一代的足迹,循着线索不断走向秘密的核心,最终发现了一个庞大而不堪的真相。1967年的雨夜,废弃的德军建造的水塔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根铁钉如何造就了两个家族截然不同的命运?荣耀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悲剧?一个是受人敬仰的院士,一个是意识全无的植物人。两人的交缠,渗透在儿孙后背的绵长岁月中,使他们永远活在爱与罪的阴影里……
《茧》是一部以80后一代人的视角直面祖辈、父辈恩怨纠葛的转折之作,通过一桩骇人罪案层层抽丝剥茧的漫长过程,将几代中国人的现实际遇与心灵困境展开在读者面前。某种意义上,《茧》提供的是一部关于创伤记忆‘代际传递’的小说。主人公李佳栖与程恭,一位是负罪者,一位是复仇者,因袭着巨大的创痛,既徘徊在历史边缘,又主动与周围世界疏离……与张悦然此前的作品相比,《茧》的结尾更多显露出作者的善意,这部小说如同病历档案,同时也提供了一份康复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