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域
弗里沁翰市镇的前科犯自述
不再居于原地，被流放至垃圾山里
我发现了这个东西，所以它就是属于我的，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发现如此的宝贝。那天，好些天没有到地面上的我难得爬上去了一次。天气始终很糟糕，地面上不太安全，因此我选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我在黑暗的环境里能够看见东西，过得倒也舒服自在。没错，我就住在垃圾山的底下，对这片区域十分熟悉。有时候我会心血来潮，爬到上面去露个脸，然后找一块地方歇歇脚，即兴地引吭高歌一番。尽情呼喊，弄出一番大动静。
“本纳迪特!”我高声喊道，“本纳迪特!本纳迪特!”
我呼喊最多的便是这句话，而且基本上也只会说这么多。他们把我扔到这座垃圾山里，将我置于整整一英里以外，任由我在这里等死。可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我偏偏生存了下来。我的身体可以说就是由垃圾构成的，我在这座山里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靠山吃山，茁壮成长。我的个头本来就不算小，而如今又壮实了一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孩子。那些久居室内的居民们都害怕我，他们一看见我就往屋子里躲。
我和物件们有个约定：我们是一个整体，彼此骨肉相连，亲如一家。墙外的人们一般是瞧不见我的，对于他们而言，我似乎是隐形的，就是垃圾的一部分。不过我本事可大着呢，只要一声令下，垃圾都会聚集过来，让我变成山一样的大怪物!我无处不在。但你看不见我。我就在这儿。说到哪儿了?我的思路总是很跳跃，一会儿东一会西，和垃圾山一样多变。啊，垃圾山在旁人眼中或许是一团土灰色的废物，但对我来说却是百花筒般多彩的世界。我的身子在物件间穿梭，思绪也四处乱窜，再透露一件事吧，我的名字叫本纳迪特。这个地方就是我自己的家，因为这是我寻觅到的!还有，那个东西也是我捡到的，所以它也是属于我的。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呢?或许你会说，这个小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但是我却知道那是一样好物件。我把它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随后带着它迅速离开，沉入垃圾山深处，返回到藏身之处。我毫不在乎地一头扎进了污泥里，反正我自己也是一团垃圾。嘿嘿，这个玩意儿真不错，可是……它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呢?
它是什么呢?
我有没有向你透露?
不，我永远都不会说的。
傻乎乎的本纳迪特，愚蠢的本纳迪特，不安分的本纳迪特。你总是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像一坨会动的垃圾堆，一个由垃圾拼起来的怪人，一个垃圾弟兄的领袖，一个十足的大傻瓜。嗯……好吧，我还是告诉你吧。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不，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听着，
那是一枚土质纽扣，
一枚属于我自己的纽扣。
因为它是我捡到的。
我的鼻子向来灵敏异常，可以在陈旧的垃圾堆里闻出新到的废品，可以从一贯的恶臭中嗅出不同的气味成分。我能够闻到一英里以外的东西，感觉得到它们，有本事将其辨认出来。我在垃圾山上蹦来跳去，来来回回地搜寻食物。我喜欢那些东西，简直爱死它们了，它们是我赖以生存的法宝。我将它们拾起来，放进嘴里吞咽下去。有时候也会重新吐出来，但只是偶尔如此。我可以消化吸收大多数的物件，比如时常捡到的橡胶和衣物，有时候还会寻觅到金属器件。我喜欢那种一丝一丝的碎片，它们就如同我的血液一般重要。
那天，冬季的暴风雪刚过去，我爬到地面上晒太阳。我东走走，西转转，看看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从这里捡一点，从那里拾一些。没错，我还要抓一只海鸥来尝尝。或许也可以抓一只老鼠?活的死的都不要紧，因为我的肚子犹如铁打一般牢靠。这便是我，一个来者不拒的大胃王，这就是我一贯的风格。在垃圾山的峰顶附近，我捡到了一枚土质纽扣。你或许会问，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其实这相当重要，因为我对纽扣如痴如醉，收藏了各式各样的大小纽扣，有好看的，也不乏难看的，数量非常之多。我在地下还寻觅到一个罐头，于是就把收集来的纽扣统统倒在里面。我把土质纽扣放到自己身经百战的鼻子下面去闻，纽扣啊纽扣，你从何方而来?我抬头远望，瞧见那幢矗立在垃圾山另一边的废物庄园。原来你属于那个地方，属于肮脏丑陋的垃圾山。此处是一片无边无际且遭人唾弃的粪土堆，不过在这片垃圾天地里，有一个地方才是真正的污秽所在，那便是你曾经住过的废物庄园。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被人扔了出来，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究竟闯了什么祸?你只是一枚纽扣而已，为什么他们要如此恨你?好吧，小东西，我会收留你的。来，跟我到深邃的地下黑暗里去。来，我的纽扣，跟我来。
过去、现在、将来，这些对我有何意义?我所度过的每一天都和昨日一模一样，而明天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四也好，周五也罢，其实都没什么两样。只有当我爬到地面上的时候，才会感觉到时光流转。有时候，外面的季节已经更替，而我却在下面待得太久，以至于浑然不知。地下肮脏的黑水流经我的藏身之处，我在黑暗中享用着河水冲来的脏物，竟不觉春季已经来临，后来发现泥土中生出杂草，方才恍然大悟。这个地方确实长有花花草草，它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也能生根发芽，为我送来一缕美景。这些绚丽的造化之物十分顽强，你无法将它们拔光，也不可能清除干净。
在我所生活的地下，没有春夏秋冬之分，也无初一十五之别。我从不过什么圣诞节，也不过大斋节或复活节，这样那样的节日一概不过。地下一片漆黑，日日夜夜都相同，年年岁岁皆如此。空气稠密厚重，温度也始终不变。此地便是“地下城”，这是我家的住址，也是我的私人城堡，更是我的安全避风港。它是我的小屋、我的大铁盒、我的微型王国、我的私家地盘。这个地方位置很深，而且笼罩在一片厚重的黑暗之中。黑暗浓稠得犹如柏油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个隐藏于地下深处的王国里，居住着许多小动物，它们一直陪伴着我。这些小东西是久居地下的夜行者，眼睛小得好似白斑一点，向来也看不见东西。这里有许多老鼠，曾经还有几个形似海鸥的白色动物，不过如今都已经瞎了，与其说是一只一只鸟，倒更像是一条一条鱼。其实在这么深的地方，视力也毫无用处，看不到任何希望和未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瞎子，对此我倒并没有太过忧虑，只是当一路向上爬行的时候，时不时地会感觉越来越艰难。每当想看看地面的时候，我便会费力地往上爬，使出吃奶的力气，上去之后，经受可怕的日光，望见无边无际的苍穹，体验旷野上的那份寒意，我终于返回到地下那片黑暗之中。只有在这里，我才会感觉到稳定和安宁，使我忘却过去；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我的家。
家，其实是一座大铁屋子。它原本是一家银行的保险库，后来遭人抢劫，被撬了个底朝天，因而被人遗弃。这便是我在地下的藏身之所，我终日与这些铁抽屉为伍，同金银财宝共处一室。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硬币和纸钞，有些已经破损并且过期无用，有些已经犹如死去一般被人忘却，而有些曾被人抢拾回来并挂念于心。凡此种种，都是我喜欢的物件。你可以用手去触摸它们，有些还可以放进嘴里吃掉，还有一些则始终陪伴在我身旁。这，就是我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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