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的最后一个黄昏
这是我在哈瓦那的最后一个黄昏。穿着初夏的衣裳,我从总统饭店出来,向12月的马拉贡大道北行而去。马拉贡大道和G街交界处那幢玻璃好像随时准备稀里哗啦掉落下来的大楼,是古巴外交部。门口没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只有一个腆着大肚子,一直在看手机的草绿军装大叔寂寥地守在门口。那些在建设时设想的喷泉或小池子,现在变成了一个个盛放垃圾的大型容器。
我对外交部对面的何塞·马蒂体育场(Estadio José Martí)异常感兴趣,每天长日将近时,总会去那里转一转。这座当时想给人带来强硬未来感的苏联共产主义风格体育场,现在就像一个被早已奔往外星球的飞船永久遗弃的港口。顶篷颇具科幻气息的看台早已进入风烛残年,周边墙上用油漆刷着“摇摇欲坠”的字样,提醒人们慎入。然而,一个年轻人一溜烟钻进看台下的一个破洞,他们把它作了更衣室,里面有粪便的气味。青年迅速更完衣,加入足球场上的战团。
此时,何塞·马蒂体育场的近处弥漫着儿童学骑自行车的叮咚铃声,拳击手出击的砰砰声,女孩们捉迷藏的欢叫声,男孩们挥棒击球的梆梆声;稍远处,是小伙子们在足球场的奔跑呼喊声;再远处,就是来自佛罗里达海峡的浪花越过防汛墙,在人行道上摔得粉碎的痛呼声。而那些孤独地绕着足球场的长跑者是沉默的,他们以近乎一致的间隔时间,一次又一次打你身边经过。大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并不需要观众鼓掌或喝彩,看台上也的确没法坐人,就好像这个国家一般,在加勒比海这个舞台上孤独地表演着。再过十来分钟,我在古巴的最后一抹夕阳就会永久消逝。
我珍惜此刻的哈瓦那,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乐园。它不仅仅是一个20度就像到了冬天,人民每天排队买面包,波浪平均高过防汛堤三倍,年轻男子想着乘慢船偷渡,漂亮女孩难免要被当作是妓女的城市。
胡安这样的年轻一辈都觉得古巴需要一个像邓小平一样的领导者,通过参与经济全球化,带领古巴进入现代化的物质文明时代。他们通常就把话说到这里,但我知道,这个领导者不会是劳尔。果然,2013年2月,劳尔宣布自己将在2018年退休。其继任者目前看来可能不是卡斯特罗家族成员,这也意味着美国和古巴走回修好的谈判桌指日可待,因为美国取消古巴禁运的前提,就是古巴不在卡斯特罗家族治下。如果真是这样,古巴就有可能重新成为美国的后院。马拉贡大道是否将成为又一条迈阿密的海洋大道?马拉贡旁那些几乎可以听得到墙粉剥落的面海老宅,是否将成为一座座豪华酒店或高级住宅?巴拉德罗海滩是否就此一如终日沸沸扬扬的迈阿密南海滩,海龟也不会再回到古巴下蛋?
我拦下了一辆正好从我身边经过的Cocotaxi,和马拉贡平行着,我们最后一次向哈瓦那老城进发。我戴上耳机,找到“美景俱乐部”那些老枪们的歌,是的,这是此刻我最需要的告别曲——没有意识形态,没有经济改革,不论过去,亦不谈将来。我要去老歌手依伯拉海姆·费热(Ibrahim Ferrer)曾挽着太太徜徉过的那条哈瓦那老街:镂空拉花的铁门,粉蓝斑驳的外墙,不知所措的流浪狗,坐着或站在门口的邻人……
依伯拉海姆唱着:“送你两朵栀子花,是想告诉你,我爱你,我仰慕你,我的爱人,把爱心给它们吧,我俩心心相印……”我的视野就这样无可挽回地从凋零的街景转向了流金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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