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额头上不时抚过他的鼻息,令她倍感温暖和安全。她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来,不小心触到了他的下巴。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他的胡须便钻了出来,又硬又软。他轻轻哼了一声,醒了。几乎在他醒来的同时,低低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没有一刹那的犹豫。叶子——
她高兴地答应着,整只手掌缓缓地伸开,抚摸着他的脸庞。
而他的一只手慢慢地蜷上来,捉住她的手腕,从他的脸上抬起来,动作很慢,又好似不知往哪儿放。他比她还要矜持,永远保持着一副大哥哥的模样。
待他们眼睛适应了如漆的黑暗,才看到他和她是趴在了他的办公桌下。办公桌被从中间生生砸折,但好在没有全断。就是这一点儿力量,为他们撑起了存活的空间。
她试着抬了抬头,挪动了一下身子,为的是让他把压在身下的胳膊抽出来。可是随着办公桌晃悠了一下。他紧张起来。你不要乱动,破坏了平衡,我们就完了。
她的委屈稍纵即逝了,她懂得他是为了他们好。她在黑暗中微笑着说,我是担心你一个姿势太累。
他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又看到了她笑出来的泪花,才晓得刚才的语气太生硬了。他安慰她说,我不累,我能坚持,这样不是挺好吗?
她惘然间走神儿了,抛却了生死之忧。这样是挺好啊,我就睡在你的怀里吧。
就是刚才那一下挪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钉在案板上的鱼。她真的想不起来,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都没感到一丝丝的疼痛。但她明白了,她的双腿应该是重重地压在了一块楼板下。
真的不疼,是那种碎裂之后完全脱离关系的不疼。她长舒了一口气,又想,他怎么样昵?他在保护我,他不会受了什么伤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在深深的孤独中她害怕起来。她稍稍仰起脸来轻轻地唤他。阿良,阿良——
不晓得呼唤了多少声,他才醒来。他说,叶子,你怎么了?
她听出他的声音略显微弱,好似在远远的梦中。她想,这个样子怕是不好吧,她记起书本上讲的,越是在困境中,人越要保持清醒。自助者,天助之。
她假装委屈地说,我害怕,咱们俩说说话。
他勉强地应着。说什么呢,你说,我听着。
她从没对他撒过娇,这次不同了。她不满意他的答复,像个小姑娘一样不依不饶地说,我要你讲嘛,先讲讲你为我接站好吧。
其实说到接站,她记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包括他。
怀揣着录取通知书,母亲将她一个人送到镇上,推上了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客车,招招手,在漫天的烟尘中消失了。她紧靠着车门,被颠得恨不能连肠子都吐出来。到了城里又换乘了一辆稍大的车,颠簸一路来到市里,不料却错过了中午的火车。她只好买一张黄昏的车票。时间稍晚她不怕,只是这列火车的价钱要贵出十块钱,她已经没有了中餐和晚餐的费用。整个下午,她不停地跑到洗手间里喝自来水,把自己灌得饱饱的。
火车驶进省城的时候,城市已是万家灯火。她听列车上预报的时间,大抵已近午夜了。她在想,我能到哪儿去消磨这个难挨的夜晚呢。偌大的城市,她孤身一人,学校在哪个方向?压在重重的行李卷下,她两只眼睛偷偷观望,只感到人流如洪流一般要吞没了她。也许是初秋的晚风太凉,也许是无依无靠的身体太过虚弱,她浑身打颤,仿佛随时都会扑倒在夜风中。她几乎禁不住落泪了……
你是叶子吗?她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到了戴眼镜的男生。
她正在迟疑地点头,他不由分说地上前抢过了她的行李。她像是遭遇抢劫一样目瞪口呆,一路追着他,却没有力气喊出一句话。
她打断了他,她说,我那行李跟破烂儿似的,哪有人稀罕?你根本猜不出来,我一眼就盯住了你手中的那瓶水。我太渴了,不,是太饿了。
我看出来了。他得意地说,等咱们把行李推过了地道桥,刚好有个小吃摊,我为你要了一碗牛肉罩火烧。
她的肠胃强烈地蠕动起来,好比是她又坐回了多年前的小摊前。在她的记忆里,她长到十八岁,那是她吃得最香的一碗饭。她根本顾不上询问眼前的这个人,即便是个人贩子,她也会跟他走的。
他坐在旁边一直满意地看着她。他告诉她,他是她的学长,比她高两个年级,他们是同一个系的,他和她是同乡,他是老乡会长。今年的新生都报到入学了,只是少了她。他是和另外几个男生打赌来车站值夜的,他赢了。他笑笑说,我多么幸运。
她从碗里抬出头来。她真不明白他说的这句话,难道接上我这样一个狼狈之人,也称得上幸运吗?
他从她的下巴上看到碗里空了,用眼神问她,还要吗?
她犹豫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饿得像头猪?
嗯,一头漂亮可爱的小猪。他站起身来,使劲拍打着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