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昏了,我喊道:“你——?”
他老实巴交地说:那是在东大(他是东大学生)校园节上。他听有个流行曲小娘们儿在台子上扭屁股扭得他烦了。他就弄了个半导体小喇叭,用胶布把喇叭贴在一把椅子上,自己坐在地上把喇叭椅拉过来凑在嘴上,把一张海报贴在背后的墙上,海报上写着:“我虽然不会弹吉他——请你们听我别听她。”
“唱啦?”我问道,我心想你老弟真勇。
“唱了。”他说。
“听的人多吗?”我又问。
“没人听。”他老老实实地说。
我和我朋友使劲喊起来:“他妈——的,没人听!”于是我们要求他立刻唱一个。我们说:“他们不听中国哥们儿听。”我朋友一把扔给他那吉他。
他唱了一支歌。
他唱的是小林一雄的过时小调《向着自由的长旅》。
我没说什么;但我朋友落泪了。
我们是在黎明之前走上街路的。漆黑的凛冽冬夜里幸好没有起风。其实已经是真正的早晨了,如果在夏季此刻太阳已经明亮热烫。漆黑中奔走着城市的喧嚣,人们和都市的生计已经在此刻开始了。
我抱起小女儿。在黑暗的微明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在痴痴地望着。不知她是没睡够呢,还是有些害怕?我猜她更可能是在回想着梦中见到的小松鼠小白兔之类可爱动物。而我感到周身寒冷。我抱紧了她,用脸贴住她冻得冰凉的小脸蛋。
我们在黑暗中挤进人群里。
我们在黑暗中挤上公共汽车。
爸爸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汽车凶猛地冲向黑暗。雪亮的光束剑一般劈开黑暗。有一只可爱的小熊——尖锐的钢铁撞击声在漆黑中震响,呼啸的寒风突然打在脸上。小熊有一根甜棒棒糖——换车时我用肩膀撞开黑色的人。我在黑黝黝的人群中用警觉卫护我的女儿。小熊看见小白兔正在呜呜哭——下车了我站到地上时舒了口气。这里是开阔的郊外,女儿的幼儿园不远了。小熊把棒棒糖给了小白兔然后——我抱着小女儿走上像原野一般空阔的郊外大道。我看见黑暗的长天尽头出现了一条蓝红色的龙。小熊小兔就去幼儿园——女儿突然尖声叫喊起来:爸爸!你看——太阳!太阳!广阔的黑暗中有一轮鲜红浑圆的红色太阳正在默默升起。它红艳晶莹,充斥天地,在那均匀的黑色中默默地诞生了。天地立即就要燃烧,但正在一切还尚未点燃的一瞬——
小女儿突然使劲挣脱了我。
她跳下地来欢声嚷着朝那红红的太阳飞快奔跑。“太阳!……爸爸你看!太阳多红多大呀!……爸爸太阳滚过来啦!……”她才两岁,我突然记起来了:她还没有见过一次日出。
我喊不住她。她惊喜得已经忘了我。那轮红灼灼的巨大火球静静地迎着她滚来。
“太阳!快点滚过来呀太阳!……”小女儿无畏地迎着那轮火焰。
我已经被她抛在了此岸,我已经惊惶失措。
我看见一个两岁的小女孩的小小影子。她正不顾一切地对准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红轮奔跑。那默默的浑圆红轮子像一个刚刚靠岸的奇异的红船,正在那不远的岸边静静等着这个小女孩跑近。
“啊!多红呀!太阳!快点呀!……”我的小女儿忘我地奔向那太阳,奔向那纯洁的火。我感动地望着。我找到了终极的真理。
是的,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的只有生命。真正高尚的生命简直是一个秘密。它飘荡无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场。P432-P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