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有大号金玉有,其实,小七有既没有金也没有玉。
小七有最倒霉的年月是他上初中时,家里人接二连三的生了怪病,卖猪卖牛,卖粮卖家什,最后卖老树卖祖屋卖了承包地,还是没保住爹娘哥姐的性命。一家七口人,就落得他和嫂子二人活了下来。村上人都说,小七有命硬。命硬归命硬,但拗不过穷。嫂子改嫁,成了村上醉鬼陈二爷的续弦。小七有从此辍学,年纪小干不了活,挣不来钱,就那么东糊一口西糊一口,吃着村上百家饭度了很长一段日子。
村上,嫂子是唯一疼他的人。无奈,嫂子改嫁的陈二爷是个醉鬼加无赖。他不仅不让嫂子关照小七有,还经常借故打得她鼻青脸肿。
小七有十六岁那年冬天,嫂子见他又冻又饿,就把他喊进屋里,给他吃碗羊汤面,穿上大棉袄,又塞给他几个大馍头。小七有感激地刚迈出院门就撞着陈二爷。陈二爷正喝得二八蛊,一把堵住小七有,揪住嫂子的头发大骂,硬说他俩有一腿。嫂子苦苦申辩,却遭来陈二爷一顿拳脚。小七有忍无可忍一头撞倒了陈二爷。不料,陈二爷从地上抄起一把砍柴刀就要劈了小七有。
情急之下,嫂子挡住陈二爷,将小七有搂在怀里说:他还是个孩子,你要砍就砍我吧。
陈二爷愣了半天才放下柴刀。
那一夜,小七有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嫂子对自己的好。尤其是在嫂子怀里的那种感觉:柔软而温暖,像花丛又像阳光。他忘记了陈二爷闪着寒光的柴刀,他甚至希望那柴刀永远地举着,让他在嫂子的怀里多待一小会。只是那么一小会,他体证到了女人的味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男人。之后的小七有真的像男人一样在村里生活。他帮短工,做长活,割麦打谷,耕种犁耙,喂猪养鸡,赶鸭放鹅。不几年,小七有不仅修了破房子,砌了院墙,养了十八只大白鹅,还常常请村上的穷哥们喝酒闹夜。
小七有日子渐好,却不忘嫂子对他的好。每逢午季秋忙,他都要去帮嫂子收割庄稼,挥镰割麦、挑麦打垛,干些粗活累活,好让嫂子省些气力。嫂子也是暗地里常给他烧烧洗洗,拾拾家当。一来二往,就有闲话传给陈二爷。
陈二爷听了浑身冒火,就借着酒劲来找小七有算账,不料,一见面,陈二爷的腿先软了。
陈二爷见小七有长成了一条汉子,打不过骂不动,每每是狠着脸来,软着腿回去。一肚子气就往嫂子身上撒,回家打老婆。
一回,陈二爷当众把嫂子打倒在地上,边踢边骂嫂子是破货,偷人偷小叔子,给他陈二爷戴绿帽子,砸了面子毁了陈家清誉。村人们在一边看着陈二爷发酒疯,听着脏话就是不上前阻止。
小七有匆匆赶来,一把扭住陈二爷,发狠说,下次再敢打嫂子,他小七有就宰了他。然后,他从容地把嫂子抱进卫生院治伤。
这件事后,他让嫂子和陈二爷离了跟自己。嫂子骂他神经,说自己比他大了一转,不让村上人笑死了也让自己窘死了。她劝小七有赶紧找个女人成家,免得乱想。小七有生气地走了。
小七有最幸运、最风光、最让村上人羡慕的是那年夏天,姨夫的女儿,他的表姐从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回山村来祭奠去世的父亲时,当着全村人的脸对小七有说:表弟,你对我老爸的好,我不说了,也不还你什么人情。我要安排你到大城市去打工,去赚钱,然后买房买车、买个城市户口,娶个城里女人过过好日子。
表姐宣布这个决定的原因是出于报答小七有。因为小七有足足有八个月,抓药熬汤,贴钱贴工夫,尽心尽力服侍了躺在病床上的姨夫,也就是他表姐的老爸。此外,他还在表姐没赶上尽孝之时,又尽心安葬了姨夫,替表姐一脉尽了孝道。
做这些事的时候,村上就有人认为小七有又呆又傻,也有说小七有会善有善报。小七有嘻嘻一笑。这回表姐回来后,果然对小七有另眼看待,并当着村上人许了宏愿。
小七有就是小七有,他没把表姐的话往心里去。表姐走后,他小七有还是老样子,打短工放老鹅卖鹅蛋,喊穷哥们喝老酒闹黑夜。因而,也有人说,小七有的表姐不过是说说而已,要不然她老爸久病卧床,她怎么一次也没回来过呢?城里人嘛,就那么回事,嘴甜心硬,说一套做一套。
小七有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表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当时是认真的,就算变卦了也没什么,人嘛,都是说话容易实现难,不定表姐自家又出了什么事呢?他记得那天表姐在姨父坟前愧疚的样子:泪流真切,父女情纯。
表姐是姨父唯一的女儿。
她七岁那年,世面上正闹着知识青年大返城。表姐她娘,也就是小七有叫姨妈的女人是城里下放的知识青年。姨妈看着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陆续回城,自己也心痒难捱,可她已经嫁给了乡中学当老师的姨父,还有了一个七岁的女儿,要返城是有难度的。按照当时的政策,她是知青,要走只能自己一人走,要想带着女儿走,必须要离婚,否则女儿进城落不下户口。姨妈是个心善的女人,她不忍心让姨父一下子没了老婆又没了女儿,成个鳏夫,孤度余生。但,回城的欲望又像锥子扎心似的让她寝食难安,那些日子她就像掉了魂似的饭烧不好、茶煮不香。她咬着牙闷着就是不说。
姨父是村上的秀才,早猜透姨妈的心思。于是,他写了一封离婚协议,递给姨妈让她签字。姨妈看了心动,嘴上却说:要是我连女儿都带走了,村上人不说我是蛇蝎心肠的恶女人才怪。
姨父宽厚说:就算是为了咱们女儿,让她跟你进城,弄个城市户口也算有个前程,你签了吧。
姨妈抓着笔半天下不了手。
姨父又说:就算我求你,行吗?
姨妈感动地流泪了。
姨妈说:字我可以签,这个离婚协议是假的,我先带着女儿进城,咱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不能断了缘分。的确,那个年头有不少在农村结婚有孩子的知青男女,为了能把孩子带进城搞假离婚,有的是真正的假离婚,等孩子们户口办好了,一家人在城里团聚了。有的却是以假离婚进了城,结果成了真离婚,回了城后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姨父是个明眼透心的人。他对姨妈说:你把女儿带进城上了城市户口,让她能在城里读书上大学就是最大的缘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姨妈带着表姐进了城,从此没再回过山村。
据村上人说,姨妈的假离婚成了真离婚,她嫁了一个城里不大不小的官。以后的事情村上人就大不知道了,可小七有却知道不少。
小七有喜欢读书,经常到姨父家找书看。姨父是中学教师,不仅借书给他还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小七有就帮姨父干些杂活,也算是回报。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孤儿,心命相似,来来往往,二人话就多了。话一多,就扯到了姨妈和表姐的身上,姨父也不拿小七有当外人,经常给小七有讲些姨妈与表姐的事。姨父告诉小七有,姨妈离婚,带女儿进城,以及改嫁都是自己的主意。
姨父说: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在城里怎么活人?太难了。
那你可以进城帮她们呀。小七有天真地问。
那样就更难了。
小七有不懂,怔怔地看着姨父。
姨父叹着气说:唉。咱是农村户口,进了城没粮票,没房住,没工做,没钱挣,你说难不难? 姨父说的是当年的社会现实,直到很多年后,小七有才弄明在当时,一个城市户口对一个农村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村上只有小七有知道,尽管姨妈嫁了城里人,但姨父与表姐却从未断过音信。父女俩一直通着信,开始是每周一封信,后来是一个月一封信,一年几封信,再后来渐渐少了,有段时间几年才来一封信,而且没有几句话。直到表姐大学毕业上班后,父女俩的通信又多了起来。尤其是姨父老了,彻底不能教书回到村上过闲日子,表姐的信就更加多了起来。
姨父最高兴的事就是女儿来信了。
姨父每每捏着女儿的信去打酒买菜,逢人就说女儿来信了。他还经常喊小七有陪他喝酒陪他读女儿的信,小七有成了姨父最亲近的听众。姨父常常边读信边解释边议论女儿在信中说的事儿,尤其读到表姐在单位提拔进步的事,他就特别兴奋,就自己多敬自己两杯酒。他边敬酒边评说表姐如何聪明,如何刻苦,如何委屈,在大城市里做事如何如何不易。表姐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大房子,好几次在信中提出让姨父离开山村,到城里去安享晚年。表姐说,她身上淌着父亲的血,她一生只有一个给他生命的父亲,她小的时候没能力照顾父亲,现在有能力了,她要尽尽孝心,让父亲过几天城里的好日子。信中的那些词很实在也很感人,小七有听了都想掉泪。可不知为什么姨父就是不离开山村,就是不提进城的事。
表姐见姨父不肯进城,就表示自己一定抽空回山村来看看父亲。姨父一高兴把这事就说了出去。结果是只听打雷不见下雨,表姐说了两年也没见到她的影子。
姨父盼着女儿来山村看他,盼着盼着病倒了,且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他却瞒着表姐。小七有看不懂,好几次让姨父把实情对表姐说,让她赶紧回来见个面。不料,姨父骂了小七有一顿,说他不懂事,不懂得在外面打拼多不易,尤其是一个女人在外面打拼就更不易了。姨父又说:见不见其实并不重要,有这个心就行了。
姨父说是这么说,其实他内心还是希望女儿能来看她的。小七有就瞒着姨父给表姐写了一封信,把姨父的情况说了一下,表姐立即打了一个电报,说下个月一定来看父亲。
姨父狠狠骂了小七有一顿,可晚上又请小七有喝了一晚上酒。
表姐果然下个月回到山村,可是姨父却没等到下个月就提前走了。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