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慌,依序办理。买好两小时后发车的汽车票,找了间简陋的钟点旅店,花了十元洗个澡。当我在小旅店冲了凉澡,折叠好身上汗湿的衣服塞进塑料袋,稍微松了一口气。正想翻出书来读读,木门有急促的敲打声。
“妹妹!妹妹!”这里对年轻小姐都是这样称呼。
开门一瞧是个赤身大汉,着急地说:“你的车要跑了!”心想怎么会,明明还有整整一小时,我东西还散着呢,刚刚也跟门房女老板说了发车时间,怎有人来胡报消息。他见不信,指着他的手表说:“这里跟越南时差一小时啊,过了陆桥进中国就要拨快一小时的!你赶快去,车要跑啦!”一听一惊!连忙将所有东西扔进背包冲了出去。
小旅店就在车站对面,身负十余公斤跑步还能如此迅速,我真佩服体内的肾上腺素。无奈到站时只剩售票窗和没有表情的女售票员,车站空无一人。隔着玻璃窗问她:“车子跑了怎么办?”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天两班,就坐明天早上的呗。”
话没说毕她头又低了下去。我可不想白花那一百多人民币,这在旅行者眼中已膨胀成一笔揪心打肺的庞大数字。只得再问,没别的方法吗?女售票员又抬头瞅了我一眼,娘娘施恩般说了个地名,“车子会先到南溪检查站过关,要停一会儿,你到前头去打车,说不定赶得上。”打车就是叫出租车,我连忙再问:“怎么写?南西?”女售票员娘娘不情愿地拿出纸笔写了“南溪”递给我,我一看,她还顺便写了车子的车号。真是面恶心善啊。
“没别的方法吗?”这句话原来这样好用。后来归纳出一个结论,你得清楚地表达你自己。你要便宜点、你不要吃味精、你不要因旅社订床疏忽临时被赶出去,当对方唬弄打发你,追上一句坚定强硬的“没别的方法吗?”,杵着不走,通常对方就会摸摸鼻子想出办法给你。
跑吧,继续奔跑!捏着那张写了“南溪”二字的小纸条,在大街上放走第一台不肯载的车,上了一位老师傅(大陆喊司机都称作师傅)的出租车,谈好了价码就直直冲了。正想着请师傅再加速快行,他却在路边停了下来,说要顺道载他的老乡,老乡也要去南溪。老乡慢吞吞的,真让人头发昏。
老乡上车后,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我错过了班车要赶车,还猜我哪里来。他们说四川话,我其实听得懂,只不会说,心急岔嘴了请师傅能不能再快一些?顺便补充说明我台湾来的。他知道我听瞳他们说话,才用普通话问了,你是要去南溪检查站吗?一听我头又昏了,刚才上车才讲的!当然是啊!要赶车去昆明的啊!师傅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呀你不早说,我认识那里副站长啊,我拨个电话请他把车子拦下,等等我们。
不早说的是师傅你吧!哎唷我的妈。不过他说要车子等“我们”,应该是愿意帮忙了。
他揣起手机拨了号,告诉了售票员给的汽车车号,听起来没有确切的结论,还是得继续赶路。前座老乡这时回头了,五十开外的一个阿伯,笑眯眯地说“来玩啊”。
父辈眷村腔是以川音为基底,这腔调我听惯的。口音像密码,冷不防就松动了心里的紧张防备。我说是啊,下个月还要去四川绕一圈呢。老乡一听来劲了,转过身来说:“要是去了成都我叫我儿子陪你去逛逛,我儿子在成都。”阿伯拿了张纸写了个号码递给我。接着他转过头去,跟司机两人开始算国民党败逃台湾多少年,又说真想去台湾玩玩,聊了半晌到了老乡家,他慢慢下车两人还又闲话了两句,我们才又上路。
这路途原来不近,从头足足开了半小时,为了加足老爷车的马力还把冷气关了,热出我一身汗,终于看见几辆大巴停在前方,比对了车号,没错,就那台。师傅下车前收了我们谈定的车资,本想他这回应该赚到了,正要挥手再见,他却说:“等一下就说你是我表妹!不然他们不一定让你上车!”他是好人做到底了。一下车他一箭步上前跟穿制服的人说话哈腰,果然听见他说我是表妹,说毕立刻转头招手要我赶快上车,果然那些穿了制服的人没有好脸色瞅着我看,下巴抬得高高的微微点了点头。客车大巴司机帮我把背包扔进了下层行李箱。我回头跟师傅招手再见(没喊他表哥就是了),他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还想上车了当然就没事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不客气”或“没关系”的代语词,大陆人都把这句话挂嘴边。
整车的人很稀奇盯着我上车,客车司机回头问我是不是韩国人?我摇摇头,显然假装表妹这招根本太故意,一看就是外地人。司机指了最前排中间的铺位,你就睡这儿。这才看清楚,车上三排窄小的铺位直直地从车头连到车尾。中间这排两侧是走道,我很幸运还有下铺可睡。
只是,这一路从越南过边境又混战地赶上车,根本没有准备随身粮食,连一滴水也没带,车程至少十二小时,看来这将是漫漫长夜了。不过也好,我的腹泻也还没全好,喝水吃东西反而危险,再净饿一夜比较好。我可不想在路途中发生任何“意外”。
摸摸鼻子窝进了铺位,车子缓缓开进往昆明这段崎岖的山路。夜降下了黑幕,上一个坡又转一个弯的,一车子汗味,车子左摇右晃,乘客陆续眯上了眼。初次的山路夜车不好捱了。
P27-29
“读完全书,包括妈妈的食谱,深深觉得筱葳写的是情。三个月的流浪的主要目的不是游览山川名胜观赏风景,而是寻寻觅觅找奶奶的踪迹和味道,是整理与奶奶三十多年的情。我们深深为筱葳在书中流露出和奶奶的深情震动。”
——作者父亲瞿海源
一个台湾女孩,在奶奶去世后,重走七十年前奶奶颠沛流离的流亡路,去寻找奶奶拿手家常菜的味觉源头。旅程中今日的自己和昔日的奶奶,两个生命都完整鲜活起来。越南云南贵州四川杭州上海,最终找到了那个味道。以食物为往事招魂。平和淡冲,情深意厚。推荐这本《留味行》。
——柏邦妮
书的开头提到,本来想为奶奶拍摄纪录片,因为没有做到才想透过旅行知道更多,用文字纪录下来。其实,在纪录片想法还没展开之前,我还有另一项小计划,就是要整理奶奶的食谱故事,想自写自拍自画自编自印,想像中是本小小的书,就是一篇篇食谱和我们自己拍的照片。这个计划在网络出现之后,化成在自己博客开一个分类放置这些食谱故事文章,便宜了事。那本食谱故事书就自我交差了。
等到这本书与编辑谈定了,一直想的是把食谱故事依着记忆的地理地图夹在旅途之中,我早就忘记当初想手作的那本简单的只有食谱和图片的小书。直到截稿那一天,姑姑和表姐说,那天是奶奶农历生日,我无奈地说但我没空上山给她上香,只好在家里赶稿纪念她。下午,接到编辑来电,说他与美编感觉可以把文字与图片拆成两本制作,文字收了所有旅行文章,图片那本则加上食谱故事编成彩色一本。当下我很喜欢编辑的决定。
第二天醒来,我更发现按照编辑的作法,如此我们就有了一本当初我想做却没有做的一册食谱故事书。十年前想像的那本食谱故事小册子,在我早已忘记当初的小计划许久以后。
很多事情最后都会回到初始的原点,一个心意刚刚萌芽的样貌,再绕回你眼前,让人照见自己。经过将近十年延宕,那个想像竟然变成实际的面貌出现,此时已过万重山,能够带着一切变化回到原本的心,是一种福气。
这也是给奶奶的生日礼物,十年前的小心意演变至今,变成众人的努力,化解了我的惰性,终于成册。在打开电脑书写之前,我已经打过多场自我内心战,既害怕直接面对逝去的生命又不愿放过自己。在这段面对生死课题的时间里,大安社大的老子课同学们以及夏惠汶博士(我们都称夏杯杯)的陪伴,是很大的支持。花莲的苹苹阿姨一家愿意不时收留我,知道有时朋友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起吃吃饭,听听太平洋的声音。有陪伴老人经验的宝炼跟我分享心情,我们各自怀念与老人家相处的时光。然后在松散的互助会晏珊、文绮、冠宇的督促下,才产出了首批稿件。
思考书名的时候,与家人编辑讨论良久,没有定论。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奶奶的名字“留云”多么美,多有情。虽然云无法留住,味道总可以吧,我的旅行也正是想要寻找并留下味道的一趟旅行,取其“留”意,就有了“留味行”三个字。不仅留住味道,也用书名记忆奶奶的名字。
书有大半是在奶奶原来的卧室写就,她也在这房离世。奶奶走了之后大床撤走后,搬进了大书桌,变成我的工作房,工作书写都在这里。一开始她经常入梦,随着时间过去越写越多,我独自写到哭写到笑,她入梦的几率变少了,我明白时间到了,透过旅行与书写渐渐长大,有了新的方法记忆过去,奶奶也放心走了。 大家都问,出去前后变了吗?旅行的人彼此询问,留在原处的人也问。回到生活,一切都变了又一切都没变。在离去与返回的这段缺口改变的人事物,并没有因为你不在而强度削减。而独自行走时的历程,对别人来说也都是缺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最喜欢哪里?你还是不是原来的你?”
我很难回答这些问题。
旅行或写作,都只是为了拖时间。拖慢人会淡忘的惯性,想让自己多知道一些关于祖辈的过往,能够记忆深一点长一点。旅行过程在东张西望,希望吸饱了故事带回家蒸馏出几滴陈酿;写作的过程中,也是东张西望,只要看到一丁点相关的书籍、故事、照片,都兴奋得不得了。但这些,也只能让我稍微接近老人家老故事。人能够与更大的历史谱系联结,意识到在时间空间中自己渺小的位置,再回到现实的生活的小世界里,人还是会有些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接受了死亡也是自然。在旅途中的放空之后,终于心里空出空间,能有余裕地看待这些原本自然的事情。
奶奶过世当天早上E-mail告诉一位老友萧大哥。萧是位编剧,当时已经搬回台东种菜,像大哥又像叔叔,是一位重要的朋友。他不多久回复一封不算短的信,其中几句当下安定了我:
然最要紧的还是你
听闻间似你与她最密切
那就是你送她啰
关于我想说的生命
是因为有种切肤之痛
那人不是因为死而消失
而是我们看不见
是的,是我们看不见。但死亡并不是消失,在之后的三四年内,我深切地体会。所有片片段段,路上的、过往的、新的老的记忆,都重组交织被书写成新的故事。这样,我们就可以重新看见了吧。
信里萧大哥还有一句,我从此记在心里,也是带在路上不忘的话:
彼此都在流浪。
亲之再亲,都只擦肩而过。
在更大的时间里,一辈子的相处也只是擦肩。我们先来后到,都是旅人。而我的旅行与书写,无非就是想延长这擦肩的细节与感受。如果幸运,有人读了有些感受,也回去珍惜自身的擦肩缘分。而最幸运的是我,我因此有了专心书写专心做菜的一段时光。
老人家煨着小火的炉子,终于熄了。
该我点上炉子,继续煨一锅暖暖的好汤。
最近常写序,大都还是为学术性的专书写,也都算是和自己专业有关。要替女儿这本书写序,就总是觉得笔调可能不会很顺。不只因为这不是一本学术著作,更因为她写进书里的是那种深刻而微妙的祖孙情思,我在母亲和女儿深情涡流中若隐若现,有时候就有搭不上又得搭上的奇妙。习惯用艰硬的笔写学术著作的序,就难得为灵动的文学作品说什么。但筱葳的流浪是循我母亲七十年前的踪迹而行,又特意去探访我出生的地方,我自也不能在这本书缺席。
一九八六年我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讲学,下学期就接正在念小学最后一年的筱葳去游学。回程全家游历佛罗里达、路易斯安那、达拉斯,再经凤凰城到大峡谷。在大峡谷山崖边,鼓励筱葳写游记,她没有回应,我开玩笑说二十年后请我们重游大峡谷,她答应了。结果游记还是没写半个字。二十年后,我去荷兰莱顿大学讲学,既然大峡谷没去成,就说既然她前几年去过挪威峡湾,就带我们去峡湾吧。小姐终于也没请我们去,倒是我们自己去了。从大峡谷到峡湾,景色壮丽,终究写不出什么。然而这一趟追寻奶奶的足迹流浪了三个月,是有探寻的,有深深的祖孙和家族情谊牵连着,每到一处就有感触,自然要写出来。果然筱葳有话要说,而且非说不可。
读完全书,包括妈妈的食谱,深深觉得筱葳写的是情,不是在写景。三个月流浪的主要目的不是游览山川名胜观赏风景,而是寻寻觅觅找奶奶的踪迹和味道,是整理与奶奶三十多年的情,试着将这整个情升华编织成文,永存起来。
筱葳和奶奶情深如此,当然和我们为留学而把她留给她奶奶照顾有关。她出生才三十四天,我就去美国留学,她才刚满一岁半,她妈也去美国帮我念博士学位。这一去就四年,她成了典型的“阿妈子”,从出生到会说话懂事,父母大多不在身边。本来在华人社会祖辈就特别疼爱孙子女,严父慈母总是管教者。可是在我们家,由于在女儿最重要而关键的铭刻认同时期,我们多不在,奶奶对孙女就更特别宠爱和亲密了。到母亲走了,筱葳必须整理整理和奶奶的情。在《留味行》中,她和七十年前的奶奶同行,我们深深为筱葳在书中流露出和奶奶的深情震动。
妈妈离世前几年,我利用每天中午吃母亲做的幸福午餐的饭后时间,做了口述历史访谈录音,整理出十多万字的书稿。后来罗久蓉博士摘录五万字左右收入“中研院”近史所出版的《烽火岁月下的中国妇女》一书。这个口述历史的简本就成了逝世纪念册《留云游踪——瞿妈妈一生的故事》的主文,也就是这一小册子的口述历史引发及引领筱葳循着奶奶的踪迹去流浪了三个月。《留云游踪》当初印了三百本在追思会上差不多全送掉了,好多朋友读了都觉得很感动,最近还有朋友特地写电子邮件说她母亲读了也颇有感觉,也许是有很近似的流亡苦难经验吧!那本书不太可能出版,筱葳说她会放在博客上(ipaway。org),把奶奶的口述历史配上新的图片。在网络时代,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看了《留味行》,可能有读者对奶奶当年的游踪感兴趣,就可以上网探个究竟。
《留味行(重返祖母流亡之路)》是一部充满对过世亲人追寻与思念的旅记,记述横跨70年的台越黔川沪流浪纪行,更特别收录《奶奶的十一道菜》,讲述11则温暖家常食谱故事。作者瞿筱葳加入“云门流浪者计划”,带着一张地图和一本奶奶的口述历史上路,想要将奶奶抗战时期千里寻夫的逃难路线重新走一遍,了解奶奶的青春故事和家族的历史,也重新尝一遍奶奶所做的家乡菜,那或许是自己生日时必不可少的雪菜肉丝煨面,又或许只是一盘简单有味的家常腌黄瓜。这一段异乡寻味寻根之旅,满载对故人故地的怀念,追思永不会被遗忘的亲情往事,以及大时代背景下普通家族、平凡个人的漂泊轨迹与生活历史。
《留味行(重返祖母流亡之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瞿筱葳编著的这本《留味行(重返祖母流亡之路)》记录青年纪录片导演瞿筱葳重走抗战时期奶奶由上海奔赴四川寻找未婚夫之路的过程,以此缅怀逝世的亲人,是对家族记忆的重现,也是对个人历史的追问。这场旅行的起因是找寻“奶奶的菜”,由此展现一个普通中国家庭在大时代中的流浪历程,以及一家人之间的亲情和暖意。全书另附小菜谱“奶奶的十一道菜”,让记忆的痕迹更为直观,感情饱满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