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尽了树叶,天地间豁然开朗。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和婀娜的柳树,都异乎寻常地苍凉起来,枝和叶的分垒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过。最强壮的叶子也坠落在地,成为飞扬的尘土。哪怕是最小的枝干,仍顽强地抖擞在西伯利亚来的寒风中,把透向地面的阳光,遮挡出纤细的褐色阴影。
沈若鱼下了车,欣赏着清冷的风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辆猪肝色的“林肯”,悄然无声地停在沈若鱼身边。如果不是掠起的黄叶翩然飞上她的脚面,几乎难以察觉它的逼近。
沈若鱼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一股遮挡不住的香气,像炊烟一般逸出。
伴随着这种昂贵的进口化妆品的香味出现的,是一位比沈若鱼打扮得还要乡土气的年轻女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医院来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认生,单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鱼一时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到门诊室去吧。”女孩熟门熟路地说,随手掩好了车门。浓咖啡色的车玻璃清晰地映出了周围的景色,将车内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说。她脸庞红红,好像鞭炮二踢脚的外衣。声音也有一种清脆的爆裂感。
“是真名吗?”沈若鱼忍不住问。
“爹妈起的。”席子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老练说。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鱼主动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亲热。
走过茂密的树丛,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楼,周围被铁篱笆包围着。只是那铁篱笆上缠绕着黄色的藤蔓,在寒风中枯燥地飘荡着。可以想见,夏天时它们曾经非常茂盛,用自己的身躯几乎成功地掩盖了铁篱笆的嶙峋。那时候若不是走得极近,发现不了绿色温柔下的冰冷。冬天剥去一切伪装便原形毕露。
每一扇窗户都钉着坚固的铁条,幸好隐约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释了恐怖森严的气氛,要不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监狱。
沉重的铁门微微开启着,好像侧着身子就能通过。当你推动的时候,才发现那条缝隙不过是假象。铁链从里面很艺术地锁住了,非常坚固。
“怎么办呢?”沈若鱼一时不知所措。
“你预约好了吗?”席子狐疑地问。
“是啊。”
“那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开门呢?你大概不是个一般人,哪有一次没来过就能住上院的?”席子自语着,幸好并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门旁隐蔽处的一粒红色按钮。
沈若鱼心里暗骂简方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个院长真是太马虎了,让她在医院碰到的第一个人那里,就露出破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钥匙,缓缓走来,打开了铁门。
“来了。”他简短地同两位病人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好像18世纪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不作声地提着他的大钥匙,在前面领路。
“滕大爷,您好。”席子说。
沈若鱼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亲昵称呼的老大爷。身边冷风萧萧,一派空寂,除了老医生,别无他人。
“滕大爷,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吗?”席子继续问。
“不多。只有一间女病房,正好你们住进去。”老医生头也不回地说。
原来滕大爷就是面前这位管家模样的医生。管医生叫大爷,沈若鱼第一遭碰到。P2-3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医学心理小说,只是觉得自己做过医治人们生理疾病的医生,也做过医治人们心理疾病的医生,当我写作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融入这一部分经历,常常以一个生理和心理的医生角度来看人,看这个世界。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从喷泉里涌出的都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从这个角度讲,我笔下滴落的文字,多带着来苏水和心理诊所的气味。现在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就成了这部书。
当初我为什么要写它们呢?
首先是为了自己的需要。
忆起刚当医生那会儿,我整日生活在骇然中,对病痛与死亡噤若寒蝉。一次又一次面对残喘的生命却无力挽回的绝望感,铁颚一般蛀咬我脆弱而敏感的年轻神经。为了掩饰虚弱,我只能以缄默面对死亡,内心惶恐无助。有时一个日久生情的病人死去,心碎的感觉翻江倒海,竟觉万念俱灰。随着年龄渐长,读书稍多,我才意识到这种悲痛欲绝的凄凉感,来自对死亡的抗拒和回避。当我开始写小说时,病痛和死亡自然成了素材和主题。生存就是向着死亡的进发。生命存在,死亡也离得不远,交织在一起就是斑斓人生。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的病痛,都是死亡派来投石问路的先锋。如何面对它们的联手围剿,是人生的大课题。
生命之箭始终向着死亡的目标飞翔,终结的靶心早已傲然矗立。人的生存是一个向着死亡的存在,这不单是一个抽象的哲学问题,更是每个人非常具体的行动路线。
我当心理医生时,访客盈门。尽管人们前来探讨的问题五花八门,甚至千奇百怪,但核心的聚焦点,几乎都要落在你如何看待生命这一命题上,百试不爽。其准确度之高,令我由惊奇生发出敬畏。
人是一种高级生物。在温饱满足之后,便有爱与尊严的需要。世上所有吃饱饭以后的烦恼,基本上都是与此有关。追问到最后,都与如何看待生死有关。
城里的人们几乎看不到死亡,死亡被封闭到医院雪白的帏帐之后,被浓重的药水浸泡着,与世隔绝。工业社会将正常的死亡从乡间搬到了城市,从渐行渐远的自然消解变成了充满人工痕迹的抢救。我至今对“抢救”一词心怀惴惴。这是一个直接从工业化大生产中移植来的术语。君不见“抢购抢兑抢修抢班夺权”……凡事只要“抢”,就有了紧迫与暴烈的味道。在正常情形下,死亡是不需要抢的,死亡是渐进和缓释的。
人们对于死亡的好奇与探索是与生俱来的。人为地封闭了解死亡的天然途径,只为疑惧和恐吓留下了空间。见缝就钻的商人,岂能放过这一块令人垂涎的黑色蛋糕?荧幕上充斥的死亡是夸张和不自然的。为了种种剧情的需要和商业的噱头,死亡被随心所欲地描述成:恐惧的、黑暗的、血腥的、冰冷的、丑陋的、残暴的、惊世骇俗和匪夷所思的……如果说夸张渲染只是一方面,那么另一个方面就有充满诱惑的效果。在一些作品中,死亡被描绘成一幅精致画卷,凄美妖娆、缠绵悱恻并具有神话般的可逆性等等。
作为艺术的死亡,可以有其发挥的空间。但是这种描述在人们对正常的死亡缺乏认知的空白之处膨胀,特别是对青少年来说,它所起到的传授和导向的力量就变得诡异而虚伪。
死亡是生命的正常部分,死亡是生命的最后部分。死亡是成长的最后阶段,死亡是我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在现代医疗技术的帮助下,绝大多数的死亡,可以是平静的,安宁的,洁净的,有尊严的。
当我们能够坦然地接受死亡,生命的质量因此而提升。死并不是失败。既不是病人的失败,也不是医生的失败。死亡是可以接受的必然之路。
入的一生,除了阳光和欢颜,一定包括病痛和死亡。有读者曾问我:你先是当医生,每天见到的都是愁眉苦脸的病人,然后又当心理医生,来的人都向你倾倒苦水和垃圾,你怎么能够亲眼目睹无数死亡和灾变,而不晦暗和悲观,这如何做到呢?
我并非金刚不坏之体,也常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好在它们并不会长久地统辖我的全部身心,而是能在一个比较短的时间内消化崩解,让我重返温暖。生命和死亡,是我们人生的两个翅膀,只有都清楚思索过了,翅膀才算硬了,你才能飞翔。恍然大悟地发现原来死亡不过是人生的最后发展阶段,穿过之后,依然可以从容和达观,依然可以美丽和安详。
我在阿里11年,在那些没有暴风雪的晚上,会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因为太无聊了,没有报纸没有电视,甚至也不能聊天,因为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那时我没有读过康德,不知道面对星空和面对内心,是人类最庄严的时刻,只是以一个年轻人的幼稚在想——最渺小的星星,也比一个人的生命要长久得多。人生有清晨,人生也是有夜的。夜晚过去了,就诞生黎明。黎明是我们的,夜晚也是我们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们都期待安宁与尊严。
因为死亡横在路上,生才显得弥足珍贵。生固欢喜,死亦从容。善待生死,平缓离别。亲爱的读者们,我知道有一天我将如飞而去,与人间永诀。我对于病痛和死亡的思索,我对于死亡的慨叹,我对人的心理的探索,便都在我曾经写下的这些文字中。它们曾经帮助过我,让我逐渐达观安宁起来。我现在将一些有关医疗和心理治疗题材的小说聚拢在一起,和读者们分享这些故事。
长篇小说部分加以浓缩凝练,为的是能够节省大家的时间和金钱。如果你翻阅后喜欢,可以找长篇小说的原文来读。如果你不喜欢,便就此打住,损失的时间和金钱也都比较局限。
感谢我的责任编辑和插图作者,感谢他们付出的智慧与时间,感谢他们创作性的劳动,让此书蓬筚生辉。
毕淑敏
2012年12月8日
毕淑敏编著的《毕淑敏医学心理小说精荟》内容介绍:人们对于死亡的好奇与探索是与生俱来的。人为地封闭了解死亡的天然途径,只为疑惧和恐吓留下了空间。见缝就钻的商人,岂能放过这一块令人垂涎的黑色蛋糕?荧幕上充斥的死亡是夸张和不自然的。为了种种剧情的需要和商业的噱头,死亡被随心所欲地描述成:恐惧的、黑暗的、血腥的、冰冷的、丑陋的、残暴的、惊世骇俗和匪夷所思的……如果说夸张渲染只是一方面,那么另一个方面就有充满诱惑的效果。在一些作品中,死亡被描绘成一幅精致画卷,凄美妖娆、缠绵悱恻并具有神话般的可逆性等等。
作为艺术的死亡,可以有其发挥的空间。但是这种描述在人们对正常的死亡缺乏认知的空白之处膨胀,特别是对青少年来说,它所起到的传授和导向的力量就变得诡异而虚伪。一起来翻阅《毕淑敏医学心理小说精荟》吧!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医学心理小说,只是觉得自己做过医治人们生理疾病的医生,也做过医治人们心理疾病的医生,当我写作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融入这一部分经历,常常以一个生理和心理的医生角度来看人,看这个世界。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从喷泉里涌出的都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从这个角度讲,我笔下滴落的文字,多带着来苏水和心理诊所的气味。现在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就成了毕淑敏编著的《毕淑敏医学心理小说精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