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掌灯编著的《青绿》优美纯净的散文体小说，寻回现实与精神的家园。人都有不经意的枝节横生，大多无用但历历在目，能够取舍收拾是好的。这本书叫《青绿》，就是这样的枝叶，它是发生在吉祥寺废墟上的故事。这些人和事是真实存在过的，有些还在。《青绿》里，氤氲着作者对人生与世界的独特思考，告诉我们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和可能。

花如掌灯编著的《青绿》为作者非虚构类长篇小说，以浙江沿海的岛城为背景，以“外婆”“来因”“花粉”三人生命轨迹与体验为主线，讲述了作者曾经身边那些奇人的奇异生活。这本《青绿》里，氤氲着作者对人生与世界的独特思考，告诉我们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和可能。

自序：美枝叶 / 1

玄衣 / 1

来因 / 75

花粉 / 163

黑黑的屋子里生着炉火，锅里炖着老笋根，娘仨围着炉火取暖。我外婆用咸菜汁炖老笋根一直炖到她过世。卖笋的把老笋根削掉，她就一文钱买一大堆，炖得笋块盐花发自，香气四溢。笋根烂熟，成而又鲜，是吃不厌的美味，吃不完晒干又是另一种风味。

那条弄堂的小屋里娘仨啃老笋根足不出户的日子，令我外婆常回忆，但她一直想着自石街的新屋，她父亲费尽心思为她摆布的屋。出门前她在溪边种了一排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桑。五年里她一直想着。

日本人打来了，人们纷纷逃难，我外婆就背着拖着带了两个女儿回家，说不出的欢天喜地。人家逃难是颠沛流离，她逃难是回家。那年她二十四岁，我外公依旧在长江上撑船，我外婆回到了白石街。从此她再也没见到过丈夫，抗战一爆发，上海就封了港，整整八年音讯全无。

溪边的竹子成了林，桑树也高过了屋檐，她等着丈夫回来，卖老笋根过日子。白石街桥头桑家的老笋根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别人炖出来没有这个味，滋味是学不去的。

日本人投降的前一年，我外公在武汉生病死了。传信的人是我外公带在身边做学徒的侄子。音讯隔绝之后，我外公在武汉娶了一个小老婆，还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会爬时，他得了风疾，卧床不起好几年，日子就过得破败不堪。传话的侄子说：“婶，阿大临死之前想着你呀，他每天朝南喊你名字。他说他是有老婆有女儿在家里的呀，但如今一口热茶也无人递呀。”

我外公临死前的这番话，我外婆念叨了一辈子。她对我外公恨心全无，只为自己哀叹。她是个非常容易哀叹的人，比如我们小孩地上跌了跤，她就会十分哀怨，好像摔倒只有她家孩子会，别人家小孩不摔跤似的，还总觉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要比别人可怜，这种可怜发生时，她就会敲着床沿号啕，喊“亨啊亨啊……”亨是我外公的名字。大哉乾元，亨利贞。我外公的父亲就是根据这句话，给起的名字。

她给我外公做了衣冠冢，就在和尚山自家的豆地里。坟是双穴的，墓碑上还有她自己的名字，只是这碑上的名字只有姓“卢氏”。她在三十二岁那年以我外公的名义为自己做好了坟，她决定守寡。

棺材里只有衣服鞋子，都是新的，八年里她每逢过年都会给他做一套新衣服，想等他回家时可以穿，此时都放进棺材里，为了棺材抬起来不显得轻。她把院前的那棵桑树砍了，在衣服的下面放了一段桑树树干。做风水先生的父亲没给她读过书，她不识字，但他的名字她认识，她在放进棺材里的树干上用锅煤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亨”字。

其实是空穴，她真的当他有。过年清明二节，年年上坟点香燃纸烧蜡烛，一直到她自己暮年爬不上山为止。所以和尚山上坟，我懂事起就年年去，她死后还年年去，什么地方新长了棵树，又生了根藤，我都清清楚楚。

她的父亲，觉得女儿守寡是对的，这是女人应守的节，也为了屋。他为了这块风水宝地，费了半生的心血，还有自己的女儿。屋对他的重要没有其他东西可比，只有屋能印证他的毕生所学，他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似乎就在于这块风水宝地蕴含的东西应验出来。并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这样的机会，尤其看风水的，并非处处都有风水宝地，师徒三代能找到一块吉地，这一脉传承就会有世世代代的依据。

为了更牢靠地使女儿据有屋，卢先生觉得应该把我外公生在武汉的儿子找回来。这是桑家的根脉，桑不能无根。我外婆只生了两个女儿，女儿是要出嫁的，屋不能后继无人。

她千里迢迢颠着小脚去武汉偷我大舅的这件事，当初在白石街很是轰动。街坊傅老先生说：如果不是因为乱世，乡里是该为她讨一座牌坊以旌节烈的。但她的心思不是为了屋，她觉得确有义务为桑家留一条根。就这么一念之间，她真的去做了这件万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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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是吃素，但至今仍吃荤。我是一个想过如同做过的人，幸福主要来自想象。不知为什么，我会把那些不自在的记忆自动删除。生一场病，或者一觉醒来，许多记忆就平白无故没了。没了自己并不知道。经常是见到一些从前的人，根本就记不起名字来，你谁?谁就会觉着这是奇耻大辱，这样的忽略无礼之极。这就很少主动与人打招呼，除非确认这人我记得。日子一久，人以为这是傲慢，其实不是的，就像一个没手的人见了面无法与你握手一样，不是无礼，是因为他没手了，他有欠缺。

没有芜杂很干净，可这是欠缺，学识与做人都无法完整，不是整个的。住在城外，躲在家里，很少出门去。见人做事举止是失常的，但大多数时候有大多数人没有的闲。我很闲，闲得你想象不出来。

好比缺月它想圆，虽然圆了不见得有意思。做很多梦，会幻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填沟塞壑。很熟很熟的朋友就大惊：你记性为什么这么好，我都忘记了。能记起来都是有过的，于是我一直说，这些都是真事，不是杜撰。

有些事是别人无法知道的，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经历，那么就只有自己相信了。

有一年的有一天下大雨，也是梅季，檐雨哗啦哗啦，雨水发白，那年我七岁。门对着曲尺形一个过道，桌子对着门，老屋在雨季非常晦暗，一个人坐在桌前端着碗吃蚕豆，一刻间大雨突然没了声音，聋了似的安静。惊诧间抬头，过道中一团大火球浮着，样子就像海上刚跃出的日头，很圆很大很红，很安静。那个红火球迎面缓缓浮过来，好像可以触摸。我盯着它慢慢靠近，直到碰到我捧着的蓝边瓷碗。这是一团光滑的色调殷红的不炙热的大脸盆似的圆火，我下意识里惊恐而缩手，瓷碗跌落，落地有声，是巨响。闭了眼睛尖叫，叫完睁眼，只有一屋子雨声，圆火不见了，寻觅也没有，地上的碎碗片很白，四散着。它们是没处可去的。门外檐水下洗螺的母亲与姐姐闻声进来。我姐刚从青天湾的海边捡了一桶黄螺，她们才洗了一半。她们没看见，如果没看见只是听说，我也不信，这样的事情别人不会信。但我看见了，不知道是什么，它很美，它表达过一种意思，想路过躲一下雨。

四年前没事干，去考证一个荒废了六百年的古寺遗迹，名叫吉祥寺。这个地方我熟，童年就在那长大。小时候足迹能到的地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