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是活在北宋末期的人,他的生前,是繁华盛世;他的身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的时代,是泥沙俱下,无可挽回,正如他的一生,要功名,辗转不得;要爱情,聊余情伤;要放手,又骑虎难下;要一场轰轰烈烈、痛快淋漓的人生,却终于只能憔悴谢幕、黯然离场。他的时代,也是繁荣的兀自繁荣,毁坏的兀自毁坏,正如他的词,是末世繁华里一曲低沉的调,又是纷乱年代里一支自足的歌,无可定义,不再重现。
陈以编著的《浣花纸上绿衣客:周邦彦词的清丽哀愁》以“古典诗词的美丽与哀愁”为主题,选用50篇左右诗词,以散文化笔法点评、赏析,并结合词人经历进行个性化、情感化解读。
《浣花纸上绿衣客:周邦彦词的清丽哀愁》由陈以编著。
《浣花纸上绿衣客:周邦彦词的清丽哀愁》讲述了:
这是一场跌宕的人生,然而放在历史的河流里,又实在是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年华。那个时代的文人才子,谁不是年少风流、得志张狂、歌吹繁华的曲;谁又不是辗转飘零、历尽沧桑、吟哦苍凉的调。繁华与苍凉,从来都是人生中最眩惑人心、最割人心肠的两面。最美的,往往最伤神。一如词里盛起的流光,再怎么绚丽,读来亦只有无尽的凉薄。
只是,对周邦彦而言,凉薄的不只是岁月,还有心性。后人评说他,常常莫衷一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盖棺定论的入口。是善,是恶;是才情纵横,还是欺世盗名;是白璧微瑕,抑或劣迹斑斑;是痴情钟爱,或是轻佻薄幸……没有一个词可以概括他,即便倾心清真词者如我,对他亦是一半深爱,一半叹息:深爱他的才华、词笔、倜傥、性情,以及词里的绝代芳华;叹息他一生的浮沉悲欢,他的磨难与执著、逢迎与憔悴、兜转与流连。
苦闷催生的钱塘少年
每个地方的风光山水,各有不同的味道,千山万水,养出百人千性。生于斯长于斯,不知不觉便沾染了斯地的气质,是谓故乡。周邦彦的故乡,乃是钱塘——一座常被古来风流事缭绕的小城。
南齐时,钱塘有名妓苏小小,其美貌享誉南国,歌声让当时的纨绔子弟不惜千金。闲暇时,苏小小常乘油壁车出行,穿行于西湖云烟里,湖光山色与桃花人面,交相辉映。行人驻足相看,如痴如醉;苏小小顾影自怜,旁若无人。她且行且吟:“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才色双绝,又倨傲冷艳,这便是苏小小。曾有侠士苦苦追求,却不得其芳心,因此她又有“冷美人”之称。后来,一位名叫阮郁的贵公子闯入她的生命里。爱情像阳光融化了坚冰,苏小小卸下了以冰冷为姿态的面具。
无奈情深似海,也抵不过礼法如天。缙绅之家岂能容得下倡家女子,于是阮郁的家人棒打鸳鸯,阮郁忍痛离开了苏小小。苏小小伤心至极,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她留下遗言,希望将自己葬于西泠湖畔。言毕,佳人溘然长逝。弃她而去的阮郎只能在远方暗自垂泪,只有痴心不改的侠士来到佳人身边,遵从她的遗愿,将其葬于西泠柳树下,日夜与湖光山色相伴。
相较于苏小小故事的清冷凄怆,吴王钱镠的故事就多了几分阳春三月的醉人暖意。五代时,吴王钱镠有宠妃戴氏。戴氏出身贫寒,贵为王妃后,仍然不忘乡里旧恩,每年春暖花开时,必离开国都钱塘归家省亲。某次归家途中,有快马迎面赶来。戴氏还在错愕中,一封带着墨香的笺书就送到她的手上。这是吴王钱镠的手书,上面只有一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春花烂漫,吴王耽于公务,恐怕无闲观赏,但归家的爱妃可千万留步,不要辜负了造化老人的一片心意,莫错过了大好春光。
钱镠经历了血腥的战争才建立起吴越。血与火的考验,没有磨损他对美的感知,春暖花开的刹那芳华,依然令他心动旌摇。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后宫万千佳丽的诱惑,并没有减少吴王对戴氏的情意,面对美景,他第一个想到的仍然是结发之妻。“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短短一句嘱托,承载着夫妻情重、君王风雅,境界堪比魏晋风度。
这两则故事,或关于江湖之远的奇情女子,或关于庙堂之高的风雅君主,一凄美,一温馨,各不相同,不过都指向同一个地点——钱塘。
钱塘人周邦彦的第一份官职是远赴庐州任教授。当来自水乡的词人面对荒芜贫瘠的内陆风光时,他开始思念钱塘了。他想到了那里的山水,想到了苏小小的西泠和吴王的陌上花开。
苦闷催生了艺术,于是,他提笔写下一阕《满庭芳》。就此,“钱塘”二字将两个风流渊薮的故事扣合在一起,升华为思乡恋曲。
山崦笼春,江城吹雨,暮天烟淡云昏。酒旗渔市,冷落杏花村。苏小当年秀骨,萦蔓草、空想罗裙。潮声起,高楼喷笛,五两了无闻。
凄凉,怀故国,朝钟暮鼓,十载红尘。似梦魂迢递,长到吴门。闻道花开陌上,歌旧曲、愁杀王孙。何时见、名娃唤酒,同倒瓮头春。
周邦彦·《满庭芳(忆钱塘)》
回忆中的钱塘风光秀美,周邦彦调动记忆里的视觉、味觉和听觉,将酒旗渔市、朝钟暮鼓一一驱使到面前。于是,笔墨飞扬、诗情流淌之际,词人仿佛回到了故乡:酒旗飘扬,渔市里隐约飘来海的腥味,灵隐寺暮鼓晨钟撞击着雾气云天,高楼上不时传来几声响笛,却看不见吹笛人的身影。
周邦彦记忆中的钱塘城空阔辽远,还带着淡淡的伤感,与在外为官的心境暗相契合。这和外乡人对钱塘的印象,多少有些出入,尤其不同于柳永在《望海潮》中建立起的“钱塘自古繁华”的刻板印象。
柳三变落笔,激情四射,场面浩大,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又有怒涛卷雪,天堑无涯,还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组组意象涌出,像无数焰火在夜空耀眼绽放。读罢柳词,钱塘的物阜民丰,令金主垂涎三尺,竟惹得他挥师南下,古城陷入一场无妄之灾。历史的吊诡,似乎从另一方面印证着柳词的魅力。
后来,《望海潮》几乎成了钱塘的一张名片,后人提及写钱塘的诗文,脱口而出的大多便是柳词,钱塘人周邦彦的《满庭芳》,反而少人提及。诚然,周词确实不及柳词眉飞色舞的热闹。对浪子柳永而言,钱塘不过是他人生历程里的歇脚处,看够了莺莺燕燕的画面,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耀眼风光里醒来,他还得奔赴下一站浅斟低唱。于钱塘,柳永只是一个路人。
周邦彦《满庭芳》就不同了,这是一位钱塘之子的私家记忆。
生于斯长于斯的周邦彦,对钱塘乡土人文的体味,自然比柳永深得多。在他眼里,真正的钱塘神韵并不全然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场面里,而是在蔓草萦回的柳下孤坟前,凭吊苏小小的西泠芳踪,或于暮春三月,缓缓行走在杨柳飘丝的驿道,静看被吴王惦记的陌上花开。
若从更隐秘之处窥探,文字是执笔者心境的投射,周词的辗转低回,恰符合他当时的心情。他称钱塘为“故国”,陌上花开一典又涉及吴王,这并非偶然。周邦彦的身世,确与吴王有些联系。
在周邦彦早年词作《南浦》中,有“吾家旧有簪缨,甚顿作天涯,经岁羁旅”之句,说的既是他个人的命运,也是周氏家族的命运。
五代时,豪族钱氏建了吴越,以钱塘为都,周邦彦的祖上曾世代为吴越属官。公元978年,北宋先灭了南唐,之后就调转锋镝指向吴越。弱小的国家别无选择,只得步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后尘,举国纳降。之后,北宋朝廷下令,将吴越君主和朝廷所有重要官员悉数迁往汴京。
面对宋朝强大的国家机器,安土重迁的周家人只有忍恨吞声,迁出故乡,去苦寒而陌生的北方。
大概又过了些年头,北宋政治风气渐渐松弛,周家人才举家回迁,返回钱塘。这个簪缨之家的兴衰故事,经过长辈们的娓娓讲述,成了周邦彦心里牢不可破的贵胄意识,促使他对高官厚禄充满向往,渴望恢复家族往日荣光。每至逆境,这种贵族意识便愈加强烈。
庐州是周邦彦的第一个逆境,四野触目荒凉,卑微的官职更像火一样灼烧着心高气傲的词人。《满庭芳》就充斥着这种焦灼情绪。自称“王孙”,却要从芝麻官做起,这更凸显了命运的尴尬——祖上的光环黯淡下来,成了套在后辈身上的镣铐和枷锁。
周邦彦不像柳永,柳永的命运是被宋仁宗做了公开宣判的。皇帝说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的仕途就此断绝。然而,柳永可以奉旨填词,周邦彦却不可以。他以一篇《汴都赋》博得宋神宗青睐,一跃成为前途无量的政治新星。初试啼声已经声名鹊起,中途易辙,岂不愧对列祖列宗?
无奈,料想中的成功像蛇蝎女子的爱情,你越奋力靠近,她躲得越远;当你心灰意冷要抽身出局时,她又暗示你再朝前一点点,她就属于你。在这一进一退的猫鼠游戏里,“十载红尘”,“似梦魂迢递”。
进不得,退又难舍。
辗转不定,他徘徊无措。“何时见、名娃唤酒,同倒瓮头春”,不如潇洒归去,唤出吴腰楚女,斟满新醅初熟酒,买醉消去万古愁。
P6-9
名利客,风尘情
一直知道宋词是浓婉香艳的,那些字句,仿佛在暖帷熏风里长久地浸润过,镌刻着一千多年前的风花雪月、浮世流年,读来旖旎缠绵、唇齿留香。也因此,第一次读《少年游》中“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句子时,并不曾为之心动停留。这样的词句,尚不足以惊艳少年的轻狂时光。
及至后来,长了些年岁,对浮华的贪恋一点点褪去,再读这曲《少年游》,才惊觉这位天才词人的举重若轻。真正的艳词,就该是这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艳极了,其实是俗;欲说还休,撩人、醉人,方是艳情的极致。周邦彦与李师师、宋徽宗,天子、词客、佳人之间的奇情纠葛,也因了这曲《少年游》,千古之下仍为人品玩乐道。
这是属于宋朝的风花雪月。真正的风花雪月,不必非得在黄昏柳梢、花前月下,它可以是一种情怀,也可以只是诗词里一个刀削斧凿过的精工细节。周邦彦的词里,多的是这样的蕴藉深沉、空灵无物、欲语还休的细处,因此也就多的是撩人情致、醉人心肠的迷思与帐想。他的词里,还依稀绵延着盛唐遗音,汩汩流淌着历代诗骚歌赋的余韵,但它仍是属于宋朝的,它的袱丽香艳,自是宋朝的风骨姿致。
后人赞周邦彦,说他是“词家之冠”,王国维也说他“言情体物,穷极工巧”,这样的评价,于他而言,不知是讽刺还是慰藉。对于这位婉约派与格律派的“集大成者”,开南宋姜夔、张炎一派词风的宋词大家来说,写词一事,只是不足挂齿的日常习惯罢了。
他一生想要的,其实是功名,是爱情。柳永当初也是希求功名利禄的,但被皇帝一纸谕旨阻绝了仕进之路,从此高调宣扬自己“奉旨填词”,半生游走于市井勾栏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周邦彦却不曾有这般洒脱放纵的机会,因为他曾受过皇帝青睐。功名的滋味,尝过了,便不肯再放下。
为了功名,他毕生广交权贵,辛苦钻营,依附大奸臣蔡京,也为宰相刘炳代笔写铭,还曾在宋徽宗皇弟楚王宴席上填词助兴,更是徽宗的御用词曲顾问,以致留下“无行文人”这样不光彩的名声。
为了爱情,他流连歌楼妓馆,虽早成婚却新欢不断,他的情人甚至包括宋徽宗宠幸的名妓李师师,他传世的二百多首词,十有八九都为欢场上的红粉知己而写,由此换来“疏隽少检”的无良评价。
尽管拼却了华年,尝尽了情殇,他的干谒之途、风月生涯仍一一成空,倒是他并不看重的雅习,偶尔为之的词笔,为他赢得了万世之名。与他屡受非议、毁誉参半的人生相比,那些浣花纸上的清丽墨色、素手绣口中的低回曲调,是幸运的。它们得以被后世人视作瑰宝,脍炙人口,扬名天下。
喜欢他的人,通常最先爱上的是他缱绻的词;不喜欢他的人,也爱他笔下的动人风致。他是真正以词留名的人,但并非词造就了他,是他用一生的刻骨经历、血肉心灵铸就了他的词——尽管这不是他的本意。
少年时代,他绿衣走马,落拓不羁,是风流的“王孙”;青年时期,他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于欢场仕途间辗转,十载流落浮沉;人到中年,繁华凋零,青春陨落,功名爱情落空,他只能叹息“光阴虚掷”,“自怜幽独”;到了晚年,他是憔悴复憔悴,生命里只留追忆,曲终人散处,“空余满地梨花雪”。
这是一场跌宕的人生,然而放在历史的河流里,又实在是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年华。那个时代的文人才子,谁不是年少风流、得志张狂、歌吹繁华的曲;谁又不是辗转飘零、历尽沧桑、吟哦苍凉的调。繁华与苍凉,从来都是人生中最眩惑人心、最割人心肠的两面。最美的,往往最伤神。一如词里盛起的流光,再怎么绚丽,读来亦只有无尽的凉薄。
只是,对周邦彦而言,凉薄的不只是岁月,还有心性。后人评说他,常常莫衷一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盖棺定论的入口。是善,是恶;是才情纵横,还是欺世盗名;是白璧微瑕,抑或劣迹斑斑;是痴情钟爱,或是轻佻薄幸……没有一个词可以概括他,即便倾心清真词者如我,对他亦是一半深爱,一半叹息:深爱他的才华、词笔、倜傥、性情,以及词里的绝代芳华;叹息他一生的浮沉悲欢,他的磨难与执著、逢迎与憔悴、兜转与流连。
周邦彦是活在北宋末期的人,他的生前,是繁华盛世;他的身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的时代,是泥沙俱下,无可挽回,正如他的一生,要功名,辗转不得;要爱情,聊余情伤;要放手,又骑虎难下;要一场轰轰烈烈、痛快淋漓的人生,却终于只能憔悴谢幕、黯然离场。他的时代,也是繁荣的兀自繁荣,毁坏的兀自毁坏,正如他的词,是末世繁华里一曲低沉的调,又是纷乱年代里一支自足的歌,无可定义,不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