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以来,天一直阴沉沉的,很难看到云缝里漏下的一丝阳光。半个多月过去了,山岭和森林一直掩埋在厚厚的迷雾中,不说早晚,就是在大白天,几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距离木屋十多米处有一片密密匝匝的麻栎树林,在这些天,都缩成了一团团灰黑的影子,好像蒙了一层宽大的布帘子,让人分辨不出枝桠来。
碰上这样的怪天气,是绝对不能出门的,要是出了,没走多远,不定就碰上了一头迎面而来的野猪,或是一只独来独往的豺狼。这些年,林子里的野兽猛然增多。多年前,几乎绝迹了的豺狼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距此六里地的一个小山寨,接连发生了几起豺狼咬死山羊的事件,最多的一次竞有12只山羊失踪了。村民尾随着豺狼拖羊时留在地上的血迹,一直追到了孤零零的小木屋旁边,无奈地望着寒气逼人的大森林,咿咿哇哇的吆喝一阵,只好扫兴而归。当然,数量最多的要数野猪了,小路上,林子里,随时都能遇到,十来只一群的,几十只一群的都有,它们相互壮着胆,大摇大摆,根本不把遇到的任何人放在眼里,要是遭到突然惊吓,它们就朝着你冲来,闪避不及,它就猛咬你一口,不是脚杆断裂,也要撕拉掉一块皮肉。
李柱子只能待在这幢逼仄而又黯淡的小木屋里,就着火塘发出的微弱亮光,朗读那本早已卷出了毛边的《圣经》。
多年来,他就靠读这本经书来打发时光,熬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尽管,每次看书前,他都要认真地洗手,擦干水渍,再把它小心打开来。可是,天长日久,苍黄的书页,还是被不时飞落的火灰和烟尘沾染,明显增加了厚度,一页成了两三页的样子。
四年前,大儿子明生进山来看他,打开了他放在枕边的这本《圣经》,随手翻了几页后,很难过地对他说:“爹,里面的字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了,像浇上了一层紫米汤,字和字连在了一起,行与行之间分不出了距离,就是拿到太阳底下,也很难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如果你再继续这样看下去,对眼睛的伤害肯定很大,不定哪一天,就蒙上了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次下山,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教堂去找牧师大叔,跟他要一本新的《圣经》,给你送来。”
他对明生说:“不用了,这经书在我的手里已经有十来个年头,里面说的话都刻在心里了,打开来,只要瞥上一眼,提个头,就能够顺利地背下去。只是一定要把它捧在面前,心里才感到踏实。”
还有一层,经书里已经浸透了柱子的气味,里面的字虽然模糊不清了,但掀开来更有了一种沉甸甸的份量。有时,他坐在屋外那棵垂吊着藤椅的麻栎树下,想读书了,只要拍拍躺在身边地上的阿林,对它展开双手,作出一副阅读的架势,再朝着屋里一指,阿林便心领神会,忙不迭地跑进屋去,把书本给他叼出来。
每天,李柱子的阅读都是从第一页开始的。他觉得,《圣经》的开篇很有深意,从天空到大地都包含在内了,令人展开无限的遐想,进入一个宽广而又美好的大千世界。读完这一页,再跳到其他的页上,对后面的内容就有了更好的理解。上中学时,柱子喜欢读中国现代小说和各族民间故事,从中受益不少。记得,有一次,他到教堂里看热闹,提起读书,老牧师朱光海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其实,你别以为《圣经》只是一部开启心灵、传播福音的经书,它还是一部了不起的文学名著,只要用心来阅读,一定会有大收获的。柱子牢牢记住了牧师的这句话。
现在,柱子开始轻声朗读了。
“神说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刚从外面抱进来放到火塘里的栎木柴还没有完全干透,砍柴时劈出的斜口上,不停地喷吐出一圈圈淡黄色的泡沫,一缕缕青烟从这里升了起来。渐渐烘脆了的树皮,不时炸出一串散碎的火星,有的飞到了柱子的裤脚上,烧了一个不算太大的小洞,有的落到了躺在地上的黄狗阿林身上,燎出一颗颗豌豆般大的痕迹,虽然不太明显,但屋子里却漫起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柱子并没有在意,他完全沉浸到经书里去了。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
“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出野兽,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一切昆虫,各从其类。神看着是好的。”
天终于晴了,山林没有再起大雾,只有淡淡的一丝丝似有似无的岚气,要是不注意还发觉不了。天亮得很早,野鸡和小鸟亮开了憋闷已久的嗓门喧闹开来,一群群画眉鸟飞到小木屋后面的林子里,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它们好像在相互指责,仿佛漫长的大雾都是对方带来的。
李柱子本想多躺一会,可是,这不同寻常的喧闹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起了床,双脚习惯地朝地上一放,准确地套进了那双蓑草编织的拖鞋。他拎起压在被头上的羯山羊生皮大衣,走到火塘边,拍打几下,抖了抖,再披到身上。他的双手习惯性地抱着肚子,走出屋外一看,太阳早已出来了。想不到,经铺天盖地的大雾这么一捂,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争相开放了,它们开得格外鲜艳,红的、白的、黄的,一团团、一簇簇,仿佛都发出了迷人的光晕。随着太阳渐渐升高,天气明显回暖了,山风中荡起了阵阵杂木和花草的幽香。悬挂在木屋东侧墙壁上的十几只木箱里的蜜蜂,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嘤嘤嗡嗡地飞舞着,使小屋充满了生气。
木屋左面是一片菜园子,不大的几分地,里面除了种有小葱、芫荽、青菜外还有几棵留下来蓄种的大白菜,一条条肥嫩的枝头上开满了簇簇艳黄的花儿,淡淡的香味,引来了十几只彩色的蝴蝶,围绕着起起落落。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