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最是思亲时
从小到大,我最怕过的节日,一是春节,二是中秋。每当这两个节日来临,我就无端地陷入孤独和怅望当中,不可自拔。这个时候,包容与爱,才是我疗伤的良药。但这样的话,我一次也没对人说过。每一个这样的节日,我都是默默忍受过来的。
不久之前,我回了一趟故乡。所谓故乡,就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也是我迄今为止,只踏上四次的地方。在许多年里,我一直认为,父亲的坟茔在那里,是我与故乡唯一的联系;除此,故乡与我是疏远的,它的存在,都不具有别样的意义。
回故乡,去给父亲上坟,这是第二次上父亲的坟。第一次去,我还是个娇娇弱弱的少女,一转眼的工夫,我的女儿已经成长起来。那一次回去,是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又坐上堂哥们的自行车,直到天黑下来,才走进四叔的家门。父亲兄弟三人,父亲排行老二,四叔排行老三,“四叔”是家族里的大排行,最小的九叔,比我还小一岁呢。还记得四婶熬了一大锅地瓜小米粥,菜是大肥肉炖白菜,居然吃得香甜。
冬天的田野光秃秃的,只有几棵梨子树在风中摇晃。父亲的骨灰下葬的时候,儿女们都不在故乡,因此,父亲的坟茔在何处,我们也一无所知。四叔和四婶挎着祭品在前头引路,我们默然跟在后面。可是,走着走着,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沿着那条陌生的田间小道,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哥哥在身后叫我,四叔却说,她走得没错,跟上她。
冲进周家坟地,我在一座土坟前站下了,泪落如雨。四叔对疑惑着的哥哥和弟弟说:“没错,这就是你们父亲的坟。”从父亲的坟地回来,我大病一场。四叔说,那是因为父亲想我了……
这一次,四叔在公路边接我。那时,四叔还是壮年,如今,他的头发都掉没了。通向村庄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一点儿也找不出当年的影子了,但四叔的家,还是原来的房子,只是拾掇得整洁利落。四婶迎出门来,她仍然眉清目秀,气色很好,闪着少女一般的光泽。村子里的人总是说,周家因为有了我父亲,四乡八村的好闺女儿,都被周家挑进了门。在故乡,父亲的孝顺顾家,远近闻名。
四叔和四婶在前头带路,我紧紧跟着。正是初秋,大片的玉米整齐地站在田野里,等待丰收。矮一点的,是棉花,已经绽开了许多白白的棉桃。那条隐约的小路还在,而父亲的坟茔,就在棉花和玉米的拥抱当中,在一棵梨子树底下。父亲的坟在几年前,由儿女们出资重新修葺,立了碑,四叔说,这是故乡最好的一座墓。我在父亲的坟前,静静地伫立。我要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父亲十五岁入党,在区里当青救会会长;十六岁一参军就是排长;十八岁,父亲成了所在团里最小的连长……至今,父亲仍然是故乡人口口相传的一个榜样,仍然是家族里拥戴的楷模。落叶在父亲的坟前,飘飞,却始终不散。那一刻,我离父亲那么近,那么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魁梧的身影,那敦厚的笑容,再一次抓住了父亲的大手……我禁不住放声大哭!四婶劝慰道:“都那么多年过去了,看到你们过得好,二哥就放心了。”
再看一眼石碑上父亲的名字,才恋恋地转过身来。走出棉田,回头眺望,父亲的坟茔在夕阳下闪亮。我欣慰地想,有棉花和玉米拥抱着,有梨子树遮挡着,父亲会衣食无忧、风雨不侵的。而仍在人间的我,每一天,每一步,都是在替父亲活着,我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我也是父亲的,是亲人的,是爱人的。
我一直没有深究,为什么我最怕春节和中秋。或许是因为,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晚上,坐在四叔四婶、八位堂兄堂嫂和堂侄中间,我想起童年时,坐在父亲的膝上,看父亲指着星空或明月,讲给我的许多故事。我突然觉得,我并不孤独!在这片遥远的土地上,还有这么多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无论逝去的,还是活着的,他们,都是我至亲的人啊。在这世上,我不再是一个漂泊者,不再是一个无根的人,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心,在这里;我的亲人们,在这里。
我不会再怕过春节和中秋了,甚至,我也不会再惧怕那不可知的死亡。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踏实过。爱着,被爱着,那爱,不会因时光久远而冲淡,不会因天上人间而阻隔,那么,我还会惧怕些什么?
月亮又要圆了。月圆之时,我会和亲人爱人在一起,思念父亲,思念不在身边的亲人们。我想,那一定会是一个美丽的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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