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波德莱尔编著的《恶之花》保留了浪漫主义的基本主题,其孤独感、流亡感,深渊感、绝望感,流逝的时光,被压抑的个性及其反抗。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渴望,社会和群众对诗人的误解,等等,无一不带有浪漫主义的典型色彩。《信天翁》从主题到风格,都纯然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巨大的飞鸟,异域的海洋,暗示出流亡的命运。鲜明的对比,贴切的比喻,直接展示出诗人的厄运;尤其是。诗人啊就好像这云中之君……。这样的明喻,明白无误地揭示出诗的主旨,当然,诗中将大海比做“苦涩的深渊”,读来令人悚惧,已经透露出波德莱尔式的阴冷。《恶之花》是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开放的。具有诡奇艳丽的色彩和神秘幽远的意境。其诡奇艳丽,可以说占尽浪漫主义的外部风光;其神秘幽远,则可以说深得浪漫主义的内里精髓。
夏尔·波德莱尔编著的《恶之花》分为诗集《恶之花》和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两部分,并配有近60幅精美插图。诗集《恶之花》于1857年首次结集出版,1861年再版时波德莱尔做了增删,主题是“恶”及其与人的关系。《巴黎的忧郁》于1863年出版,波德莱尔称其“依然足《恶之花》,但是具有多得多的自由、细节和讥讽”。
我在旅行。我到了一个风景不可抵抗的庄严崇高的地方。无疑此时此刻在我的心灵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思想像周围的空气一样轻盈地飞舞起来;一切庸俗的情欲,如仇恨和世俗的爱,现在就像我脚下山谷中的云一样远远地飘去;我的心灵,如同庇护我的天穹一样宽阔和纯洁;一切尘世间的记忆在我的心中都淡化了,减弱了,就像远在另一座山的坡上放牧的牛群的铃铛声,难以察觉。平静的小湖,深邃而幽暗,时而飞过一片云影,宛若凌空巨人的披风留下的倒影。我现在还能记得,那种完全寂静的巨大运动所引起的庄严而罕见的感觉,给我带来一种掺杂着恐惧的快乐。总之,沉浸在这令人激动的美景之中,我感到内心和宇宙的完全的安宁;我甚至认为,在我的完全的幸福和对于一切世间痛苦的彻底的遗忘中,我开始觉得说人性本善的那些报纸不那么可笑了。当不可救药的躯体又有了新的需求,我想到要恢复体力,缓解因长时间爬山所引起的饥饿。我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块面包,一只皮杯子,还有装着点酏剂的小瓶,那是当时的药剂师卖给旅游者的,在需要的时候和着雪水喝的。
我不慌不忙地切着面包,一个很微弱的声音让我抬起了眼睛。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衣衫槛褛的小孩,面孔黝黑,头发蓬乱。那凹陷的、野性的,仿佛乞求的眼睛。紧盯着那一块切好的面包。我听见他用低而沙哑的声音叹道:点心!听到他用如此高贵的词称呼我这几乎是白的面包,我不禁笑了,我切了很大一块。递给他。他慢慢地走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垂涎之物。接着,他一把抓住面包,迅速退走,仿佛担心我的给予不真诚,或是我已经后悔了。
可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野孩子,和他长得十分相像,简直就是他的孪生兄弟,把他翻倒在地。他们一起在地上打滚,争夺那块珍贵的猎物,谁也不想分一半给他的兄弟。第一个孩子气极了,揪住了第二个孩子的头发;第二个则咬住了第一个的耳朵,随着一句干脆的土语的谩骂,吐出了一小块血淋淋的肉。点心的合法主人试图用他细小的爪子去抓侵占者的眼睛一可那一位却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只手扼住敌手的脖子,一只手试图把战利品塞进口袋。可是战败者因绝望而来了力气,他站立起来,一头撞在胜利者的肚子上,让他在地上打滚。何必描绘一场丑恶的战斗昵?这场战斗实际上持续了很长时间,超过了他们孩童的力气所能允许的程度。那点心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可是,唉!越变越小。终于,他们疲惫不堪,气喘吁吁,浑身是血,不可能再打下去了,说实在的,战争的原因也不存在了:那一块面包已经消失,变成了沙砾般大小的碎末,沾满了他们全身。
这一幕给我的风景蒙上了乌云,我看到这两个少年之前的平静的喜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忧伤了相当长的时间,不断地说:“有一个美好的地方,那里面包被称作点心,这甜食如此稀少,竟能引起一场兄弟间残杀的战争!”P248-249
1857年6月25日,一本薄薄的诗集,一本只有一百零一首诗的小书,出现在巴黎的书店里。这是一本经过多年蓄积、磨砺的书,它仿佛一声霹雳,刹那间震动了法国诗坛,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它又像一只无情的铁手,狠狠地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令人发出“新的震颤”(雨果语)。这本诗集叫做《恶之花》,它的作者是夏尔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一卷奇诗、一部心史、一本血泪之书。恶之为花,其色艳而冷,其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它绽放在地狱的边缘,它是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
《恶之花》是一部诗集,但不是一般的若干首诗的集合,而是一本书,一本有逻辑、有结构、有头有尾、浑然一体的书。有评论家说,诗集“有一个秘密的结构,有一个诗人有意地,精心地安排的计划”,如果不按照诗人安排的顺序阅读,诗的意义便会大大地削弱。评论家说得对,只是“秘密的”一词有些多余,因为《恶之花》的结构一眼便可看出。《恶之花》中的诗不是按照写作年代先后来排列的,而是根据内容和主题分属六个诗组。各有标题:《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和《死亡》,其中《忧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占到全书的三分之二。六个部分的排列顺序,实际上画出了忧郁和理想冲突交战的轨迹。
《忧郁和理想》,忧郁是命运,理想是美,在对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中,命运走过了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样的追求啊!那是一场充满着血和泪的灵魂的大搏斗。
《巴黎风貌》,诗人虽败而不馁,如果说他已经展现了一条精神活动的曲线的话,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外部的物质世界,转向了他生活的环境——巴黎,打开了一幅充满敌意的资本主义大都会的丑恶画卷。
诗人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向往着“人造的天堂”,由此开始了《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诗人深人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诗人在罪恶之国里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的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于是诗人反抗了。他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是《恶之花》的第五部分——《反抗》。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恶之花》从此进入它的第六部分——《死亡》。
波德莱尔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狼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然而,在凄风苦雨中,时有灿烂的阳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际,偶见云雀高唱人云。那是因为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诗人从未停止追求,纵使“稀稀朗朗”,那果实毕竟是红色的,毕竟是成熟的,含着希望。正是在这失望与希望的争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决心自食其力、发掘恶中之美的诗人。
在创作方法上,《恶之花》继承、发展、深化了浪漫主义,为象征主义开辟了道路,走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时,由于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深刻而透彻的理解,在其中灌注了古典主义的批评精神,又使《恶之花》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彩。《恶之花》在创作方法上的三种成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并不是彼此游离的,也不是彼此平行的,而是相互渗透甚至融合的。它们仿佛红、绿、蓝三原色,其配合因比例的不同而生出千差万别,无比绚丽的色彩世界。 《恶之花》保留了浪漫主义的基本主题,其孤独感、流亡感,深渊感、绝望感,流逝的时光,被压抑的个性及其反抗。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渴望,社会和群众对诗人的误解,等等,无一不带有浪漫主义的典型色彩。《信天翁》从主题到风格,都纯然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巨大的飞鸟,异域的海洋,暗示出流亡的命运。鲜明的对比,贴切的比喻,直接展示出诗人的厄运;尤其是。诗人啊就好像这云中之君……。这样的明喻,明白无误地揭示出诗的主旨,当然,诗中将大海比做“苦涩的深渊”,读来令人悚惧,已经透露出波德莱尔式的阴冷。《恶之花》是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开放的。具有诡奇艳丽的色彩和神秘幽远的意境。其诡奇艳丽,可以说占尽浪漫主义的外部风光;其神秘幽远,则可以说深得浪漫主义的内里精髓。
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之一,是他针对浪漫主义重情感而提出重灵性。所谓灵性,其实就是思想。他总是围绕着一个思想组织形象,即使在某些偏重描写的诗中,也往往由于提出了某种观念而改变了整首诗的含义。例如《腐尸》,诗人用一半的篇幅描写了一具腐尸,纤毫毕露,似可触摸,形象的丑恶催人作呕,笔触的冷静令人咋舌。如果诗到此为止,那确是一幅出自拙劣的画匠之手的拙劣的画,怕连诗也称不上。但是,诗并未到此为止,诗人斜出一笔,用三节抒情的诗句慨叹腐尸的原形化为梦境,透出一星思考的端倪,接着诗人用了两节诗警告他的情人。倘使诗到此结束,虽说已有了些意蕴,但终究不过是一篇红粉骷髅论而已,不出前人窠臼。所幸诗人的笔不曾停下,他写出了最后一节,果然是惊人之笔,转眼间化腐朽为神奇,使全诗的面貌顿时改观。原来诗人的目的并不在“把丑恶、畸形和变态的东西加以诗化”,也不是“歌咏尸骸”、“以丑为美”,他是在别人写作红粉骷髅的诗篇上引出深刻的哲理:精神的创造物永存。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另一个贡献是“通过诗重获被音乐夺去的财富”。例如《黄昏的和谐》:黄昏、落日、鲜花、小提琴,一个个孤立的形象,实在却又模糊,造成了一片安详而又朦胧的氛围。眩晕、死亡、下沉、遗痕,一系列具体的感受,真实却很飘忽,汇成了一股宁静而又哀伤的潜流。香炉、大祭台,圣体,一连串富有宗教意味的比喻,烘托出一种万念俱释、澄明清静的心态。诗人并没有着墨于环境的描写,也没有着力于情绪的抒发,只是围绕着心与境谐这一主旨安排了形象,配合了比喻,而且诸多形象全然不是为眼睛而设,只是轻柔然而执著地敲击着人们的感觉。同时,这首诗采用了“马来体”的形式而略加变化,反复咏唱,一如祈祷,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不是急管繁弦,也不是浅斟低唱,而是庄严平静的广板,极完美地表达了一个憎恶黑暗、渴望光明的人在黄昏之际所获得的珍贵的宁静,流露出一种忘己忘情的喜悦。这首诗曾经进入了德彪西等人的音乐,该不是偶然的。
《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首先在于题材的突破,法国诗歌自波德莱尔始,才将大门向现代资本主义大城市洞开。他“创造了一种全然巴黎的诗”,然而他从不单纯地描绘都市风光,而是及时地“转向寓意”,例如《天鹅》一诗的第二部分从巴尔扎克式的描绘突然转向寓意,这正是波德莱尔式的现实主义。其次,波德莱尔擅长冷静而温柔地描绘城市中反映穷苦人的苦难的风物,其特点表现为充满深厚同情心的敏锐细腻的观察、准确生动的细节以及深刻、综合力极强的典型性。最后,抓住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人物、事件和场景,于准确生动的描绘中施以语言的魔力,使之蒙上一重超自然的色彩,这也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之一。不过,这里必须指出,《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并不是可以析离使之孤立存在的,为了进行观察,它只能被保存在批评家的冰箱里。我们可以感受它,甚至可以抓住它,然而当我们把它放在正常的阅读环境中时,它就可能变得不纯了,或被异质的成分侵入,或消散在左邻右舍之中。这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的特点。
总之,《恶之花》是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过渡时期里开放出来的一丛奇异的花。它承上启下,瞻前顾后,由继承而根深叶茂,显得丰腴;因创新而色浓香远,显得深沉;因所蓄甚厚,开掘很深,终能别开生面,显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恰似一面魔镜,摄入浅近而映出深远,令人有执阿莉阿德尼线而入迷宫之感。
除了《恶之花》外,波德莱尔还写有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这“依然是《恶之花》,但是有多得多的自由、细节和讥讽”。散文诗并非自波德莱尔始,但波德莱尔是第一个自觉地把它当做一种形式,并使之臻于完美的人。
波德莱尔仅以《恶之花》这一部诗集而成为法国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现代诗歌的最初一位诗人,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由于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成了后来许多不同流派相互争夺的一位精神领袖。
郭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