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看相择婿,最终害了自家儿女子孙,这都是后话,而在当时,吕雉对老爸的预测深信不疑,尽管嫁个丈夫的年龄比自己年岁要长一半,情感上倒也投契,婚后次年就生了女儿鲁元,接着又有了儿子刘盈。顺便说一下,“鲁元”两字,并非刘邦女儿在娘家时的本名,而是其日后成为“鲁元公主”的封号,原先该怎样称呼,现在已经失考了。
然而夫妻和睦、子女双全,并未改变刘、吕两家在沛县的状况。刘邦依旧是泗水亭长,并无升迁迹象,而且按规定必须住在公务住所里,惟有休假日才能回丰邑同妻子团聚,这也是吕雉对素有“好色”名声的丈夫难以放心的地方。吕雉本人,因吕公为其建房置地作为陪嫁,或许也有能力在农忙时请一两个帮工,但自耕农的地位业已确定,尽管有才有貌,还得亲自下田务农,分不开身时,两个小孩都要带到田头上。这种辛勤劳苦,都不是她跟着父兄做姑娘时所能体会的。但是,有的刘邦或吕雉的传记,把成为刘邦妻子后的吕雉,描述成一个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子女、内要操持家务、外要独扛农活的贤妇孝媳,这又未免过于美化了。
最关键的一条,说婚后的刘邦与太公、刘媪还在一起过日子,用此彰显吕雉侍候公婆、内外料理的贤惠形象,不但在史书中找不出任何依据,也不符合战国以来血缘关系日趋松弛、独立的个体小家庭走向普遍化的历史事实,而秦朝的法律和风俗,更加速了这一倾向。对此,贾谊的《治安策》中,有十分形象的描述:秦的法令,富庶人家的儿子成年娶妻了,必须分家另过;贫寒人家的儿子成年而讨不起老婆,就得出赘,给富家做上门女婿。于是家人间再无亲情可言:儿子借给父亲农具,就流露出恩赐的脸色;母亲来取用畚箕、扫帚,立即受到责骂。媳妇抱着儿子喂奶,大模大样地坐着与公公讲话,全无礼貌;婆媳之间一不高兴,板起面孔就争嘴吵架……
贾谊笔下是秦时的一般状况,未必就是吕雉与公婆关系的实况,但婚后的刘邦肯定与父母分家,不但是秦朝的法制规定,也有刘伯、刘仲的榜样在前,这是不用怀疑的,所以无论曹氏或吕雉,都不存在与公婆同耕一块田地的可能。说到平时来往,或许不至于为借用畚箕扫帚争嘴吵架,但以吕雉“为人刚毅”的个性,也绝无亲奉汤药、嘘寒问暖的可能,取间接史料反观,刘媪宁可跟着儿子死在他乡,太公数年不封,封后又凄怆不乐,始终没听见吕雉为他说情通融,又哪能捕捉到一点孝顺媳妇的影子呢?
不过,即使不用为太公刘媪那一摊子烦神,光是自己小家庭的农活家务,也就够吕雉操劳了,接着就有了下面这一段有名的故事,大意是:刘邦做亭长,常告假回乡料理农事。正逢吕雉带着一对小儿女在田里锄草,有个老人经过,向吕雉讨水喝,吕雉给他喝水,还请他吃食。老人给吕雉看相,说:“夫人是天下贵人。”吕雉请他给两个孩子看看相,老人先看刘盈,说:“夫人所以是贵人,就恃赖这个男孩。”再看鲁元,也是贵相。老人刚离开,刘邦正好过来,吕雉忙对他讲刚才有个老人看相,说我们母子都是大贵之相。刘邦问:“人呢?”吕雉说:“才走不远。”刘邦便追上那个老人,要他给自己看看相,老人说:“适才夫人和婴儿都像您,您的面相贵不可言。”刘邦连连称谢说:“假如真像您老人家所说的,我决不敢忘记您的恩德。”等刘邦富贵后,却找不到这个指点他的老人了。
这个故事,是司马迁取自汉家藏档还是采访得来,已经弄不清楚了。但他将之记述在紧随吕公看相择婿的故事之后,看来是故意让我们在前后对比中发现破绽:试想,吕公是魏国时便已成名的相术家,早就认定女儿有奇相,要替她找个贵人匹配,为此不惜将闺女熬成老姑娘,还拒绝了沛令的求婚,最终一眼相中刘邦,女儿女婿的贵人之相,还需要什么过路老人来指点迷津,给正在田里锄草的吕雉制造惊喜吗?吕雉有才,又从小看父亲执业看相,多少也懂一点门道,既笃信父亲眼力,本人也以充满自信为性格特征,哪有放着父亲的结论和自己的判断疑惑不定,倒把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胡诌几句奉作真理的逻辑?假如她没有对父亲对自己的坚信不疑,又何来不嫁县长嫁亭长的道理?再退一步设问:刘邦刚来,老人方走,间距又是刘邦能追得上,往后又是刘邦再也不能找到,偏偏就有如此巧合?再则,活了四十多年的刘邦走南闯北,还从未有人赞美他天生一个大富大贵的脸盘儿,何以吕公出现在沛县后,随后又有人跟着深入乡下田头,来报贵不可言的喜讯……
总之,在吕公看相择婿已成事实后,马上又来这么一段,怎么看都像是多余的话。然而,如果我们将它看成是吕雉的精心设计,那就完全别具一番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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