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祠堂,就有了寻根的本钱。我们老祖先总爱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比如我们这个姓本来是可怜的意思,怜悯么。可是,就这样一个可怜虫般的姓,还被人别有用心地说源自“姬”姓,“姬”是什么?最出名的当然就是姬昌了。姬昌是谁啊,“文王拘而演周易”里的那个文王。具体拉大旗作虎皮的过程是这样的,文王有个儿子叫姬旦,就是“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里说的周公了。这周公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中华五千年的历史,周公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恐怕无人能及,上至衣冠中华的礼乐,下至乌七八糟的解梦,都有周公的影子。周公有个儿子叫姬伯禽被分到山东地界当地方诸侯,建立了鲁国,因了周公这层关系,鲁国也就衣钵生辉,几乎把西周的礼仪照搬到东边去了,《礼记》中说,“凡四代之器、服、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这在春秋战国时代,是绝无仅有的待遇,全赖周公之威。
鲁国自伯禽下传四百年至第十五君主鲁庄公姬同时,出了个庆父。就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里说的那个庆父。庆父是庄公的弟弟,做梦都想当国君,但他无法搞定哥哥,只好偷偷地把嫂子搞定——当然是在床上。这样,鲁庄公死后,庆父就和嫂子一起将继位的国君姬子般杀了,然后立姬启为鲁国君。可庆父实在不想垂帘听政,又把姬齐杀了。可怜的姬启在位只有一年多就死于非命。我估计当时远在洛阳的周王想法跟我一样,所以就给短命的姬启赐了个“闵公”,可怜可怜实在可怜。既然是周王赐的,姬启的后代们便开始用“闵”作姓。有时我就想,我这个姓还得拜狗日的庆父所赐,要不是他干下天理不容的坏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姓什么了。
这就是闵姓的来源,很悲怆的往事从我父辈嘴里絮絮叨叨地讲出来,就没有庆父这个环节,全是文王武王周公之类的显赫人物,标准的拉大旗程序。姓是如此,名字可就更变本加厉了。关于这点我得多说两句。我们古人的名和字是分开的,比如刘皇叔吧,他的名是备,字是玄德,不能搞混的。这跟现代人不一样,现代人的名和字是合在一起的,而且也没那么多讲究。我们古人取名走极端,下层人由于绝大多数人没有文化,所以猪儿狗儿地叫;上层人很正规,他们把握着话语权,在汉字的海洋里如鱼得水,有了名还得有字。这一切还不够,还得把名字整得玄玄乎乎的,上能瞒天下能欺地。瞒天欺地主要就在字里。字有一个固定的形制,就是辈分必须在字中体现,要么是第二个字,要么是第三个字。我曾经翻过我们的家谱,同一辈分的人,前边两个字全部一样,只有第三个字不一样,密密麻麻地排下来,煞是壮观,利于检索,比查字典还容易。姓无法改动,名只有一个字,腾挪的空间有限,妙笔生花只有靠字了,所以会识文断墨的家族,一定要给后代取个好的字,满足他们的某种欲望。
现在来说一个正字辈的先人——闵正千,论辈,我该叫太公。闵正千属正字辈儿,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和他邻近的辈分分别是“永远”和“乾坤”,连在一起就是“永远正乾坤”。我不知道这是哪个祖先的发明。离开举人湾时,我也没勇气爬到梁上去取走那个阴气森森的家谱,所以不知道家谱里还有哪些包含着远大目标的辈分。有时我就痴痴地想,鲁人老说礼乐正天下,莫非衣冠南迁的我们,还在想着恢复周礼?或者以周礼治理天下?
太公是正字辈,正字而下是乾,按理爷爷应当是乾字辈,但爷爷因为吃喝嫖赌,便只能依老规矩打人少字辈,后边子孙再依次往上替补,往往子占父辈。吃喝嫖赌的闵少卿自然不服气,就把他两个儿子的辈分也改了,那时已经是新中国了,封建字辈伦理当然地被除了旧,族人再多也不敢置喙。所以我父亲领得一个名字叫德明,我叔叔领得一个名字叫德芳。父亲的原始辈分平生只出现过一次,就是死后的道场上。那个阴冷的冬天,我面前灵牌上写的不是闵德明而是闵乾云,罗家姑公声情并茂的祭文里唱的不是闵德明而是闵乾云,看着哭作一团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我甚至不时地自问:那个被癌症折磨而死的人,真的是我父亲吗?
还是先说我太公吧。祖先们如何正乾坤或者说有什么本事来正乾坤,我确实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过。我只知道百年以前的闵正千倒干了一件颠倒乾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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