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约翰在轻井泽度假。
自一九七六年来,这是他连着第四年在此度假—正确地说,是妻子惠子的度假。最近几年,约翰都没有工作,而惠子因为和平运动、演讲和写作等工作关系,常常要满世界跑。
来轻井泽度假也是由于惠子的工作关系。惠子的娘家在轻井泽有幢避暑别墅,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约翰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陪惠子和儿子,很多人邀请他进行商业演出,却被纽约的事务所逐一回绝。
久而久之,约翰渐渐被世间淡忘。若说他没有丝毫的落寞感,那当然不切实际,但他因此而获得的解放感则是更加强烈。他厌倦了那一张张贪婪的脸,还有世人的取悦和奉承。
选择逃避的结果是,虽然还不至于达到交际恐惧症的地步,但只要一跟人交际便会有紧张感。他尽力远离社交,尽力避开人际交往,哪怕是出席朋友的派对。
所以,在旧轻井泽银座的面包店,当听到有人喊“约翰”时,他总会紧张得心跳急剧加速。
那天,约翰来到街上一家历史悠久的面包店,这家店的面包卷松软可口、香气扑鼻,深得约翰喜欢。他那天是独自去的,平时都是一家三口出来溜达散步时顺便来买,但儿子朱尼尔这次不愿意一起来,他只好单独出来购物。
收银员小姐对约翰也眼熟了,两人相视一笑打了招呼后,约翰便将托盘放上了收银台,正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时,却听到有人在喊:“约翰!”
约翰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正往大门外跑去,去追他的妈妈。
这当然是另一个“约翰”了—在英语圈的国家,这个名字真是太常见了,根本不足以让约翰吃惊。他吃惊的是这声音竟如此熟悉,以致他无法再保持内心的平静!
那声音嘶哑、高亢,像极了妈妈的声音!
一瞬间,他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打开,那感觉就像是被铁锹的尖端狠狠敲了一下。
约翰将目光转向那个妇人,竟觉得她的背影也跟妈妈很像。
“对不起,总共三百日元。”
“哦……给……”约翰稍稍转身,朝妇人看去,心不在焉地慌忙取出一张纸币。
“对不起……”
“啊!怎么了?”
“这个……”
约翰这才发现给对方的是一张超市优惠券,脸庞不禁一阵发热,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慌乱之下,手指颤抖起来,最后竟把零钱撒了一地。
“糟糕!”
收银员小姐赶忙从里面跑出,蹲下帮忙,约翰捡着捡着,只觉得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他当然也没听清收银员小姐说了些什么,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嗯……”
“您不舒服吗?流了很多汗啊!”
“不舒服?不……没关系!”
汗滴不断地从鼻尖滴落坠地,脸上阵阵发热。约翰终于付好了钱,冲向马路,寻找刚才那位妇人。
他马上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这对白人母子,他们正朝着前方二十余米的二手桥方向走去。
再定睛一看,约翰越发紧张,岂止背影,就连红色波浪卷发以及贵妇般的走路姿势都几乎跟妈妈一样!
约翰咽下一口唾液,跟在后面慢慢走了过去。
夏天黏稠的空气包裹着身体,轻井泽虽然地处高原,湿气却颇厉害,上午的太阳尤其毒辣。
孩子在前面跑,妇人的步调也随着时快时慢,为了和母子保持一定距离,约翰也不停地调整步子。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一举一动都仿佛被人操纵着一般。
这对白人母子在人流众多的马路上慢慢走着,似乎没有目标,有时消失在人群中,有时又隐约出现。
有几次,约翰以为他们就会回过头了,慌忙用手遮住视线—他的视线一直尾随着妇人的脚步,而且是紧跟其后。
他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手脚关节也变得不再灵活。约翰想起自己从前就是这样,一旦内心不安便会立即表现在举止动作上。
他惴惴不安地尾随其后,甚至都忘记了现实的存在。
在路过鹤屋旅馆的时候,跑在前面的男孩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催妈妈快走。约翰至此方始看清了男孩的侧面。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让约翰稍稍恢复了神志。
是的,只是名字相同。除此之外,两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男孩的妈妈也只是与自己的妈妈长得非常相似而已……这让约翰长长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怎么会这么像?”约翰小声嘟囔着,心情总算稍稍恢复了平静。
那个妇人比自己都年轻,她的孩子那么小,所以她最多也就三十五岁,哪里可能会是自己的妈妈?
约翰的妈妈在他十七岁时就离开了人世,他不仅忘了这一事实,反而惊慌失措,此时不禁觉得自己真是滑稽可笑。
“和他们打个招呼吧!”约翰突然闪现出这个念头,却又有些犹豫。
他害怕打开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的话,就意味着这么多年来为了遗忘所付出的努力全要付诸东流,而他的感情恐怕也再无法控制住了。
他突然觉得多年压抑的感情在一瞬间崩溃,好想不顾一切像孩子般痛快地哭上一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仔细看了看那个妇人。她与妈妈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虽然也是红发,但妈妈的头发类似于金发。两人穿着的品位也不同—这个妇人穿了一条质量上等的连衣裙,而妈妈的打扮则更加花哨,低胸衬衫甚至让儿时的他都觉得难为情。
他迅速恢复了平静,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着实荒唐可笑,不禁“哈哈哈”纵声大笑起来。真想不到,自己竟误以为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已经成人的自己,竟然会那般的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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