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严歌苓
一天,我在密歇根大道上碰见了他。我正在横穿马路,他迎头出现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原意也是要横穿马路,很可能是要进入我刚刚走出的地方,去看我刚看过的若内·马格利特的终生画展。他看见我之后改变了计划。我背后是一竿多高的夕阳,于是他看不见我宁死也不要见他的面部表情。
我说:“Hi,亚当。”
他给了句一模一样的问候,纯属条件反射。就像三年前街心公园的会面,他和我的第一次碰头。那时两个人差不多就这么垂死。雨细而密,铺天盖地的一片沙沙的蚕食声。灰色的本茨碾在鲜湿的路面上,擦过皮肤般的。远近能看见的就是这个穿红大衣的女人。
红大衣是电话里事先说好的,我提出来的,之后心里马上十分反对。银灰色本茨纸船一样无声元息地向前又滑一段,然后泊下来。那样是要获得打量的优先权。他在无声降落的车窗内侧转头来,进一步审视七成湿的女人。中国女人,三十二岁,或者更年少些。更年少些。不记得红大衣是否在六十年代人时过,这时红得很绝望。
他在车窗里向我伸出右手:“亚当。”
我握了一下他淡漠的手。它是这一刻唯一干燥的东西。我也说了我的名字。一点疑问也没有,是专为这桩勾当伪造的。正如他也不叫亚当。他很清秀,两颊轻微塌陷,最如我意的那种脸形。铜色头发束成一条半尺长的马尾,比我的头发长七八厘米。后来发现他天生的头发颜色很好,但他习惯对一切天生的东西造一些反。他不是清秀,是漂亮,这使下一步我的配合会容易些。
他钻出车门,跑到另一侧,为我打开车门。千万别拿他这份浮夸的殷勤当真。我快步走回去拿我的箱子,便携式的硬壳的一种。缀着仿彼埃尔·卡丹的一块牌子。他叫了一声,叫了一个陌生的美国女生名字。脑子急骤一番蠕动,想起它是我一分钟前起用的假名。下面要做的不是我的事,是另一个名分下的女人的事。这样想使我对这事有了个稍好的态度。
他说:“怎么会带这么多东西呢?我忘了是否跟你强调过:我们俩先得看看彼此能否合得来。”
我说:“我不介意再拎着行李回去。我们需要彼此合得来吗?”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认为我主题非常明确,不亚于他。他说:“你不像个中国女人,中国女人都很微妙。”
我不想抬杠,做了个预先设计的媚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男人的十多种表情仿佛是对着镜子练出来的,经过我严酷的理性训导。使用时大多奏效。是从我前夫遗弃我之后。
遗弃这词是美国人的生动:Dump。自卸卡车倾倒垃圾;垃圾处理,还有更好的:排泄。美国人是痛快的。“Dump”的生动有力使我内心的那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受伤者而端着的凄美姿态显得很愚蠢。我前夫把我倾倒出去了,以机械形式也好,以生理形式也好。同样得给他取个假名,因为他在婚姻之前狠爱了我一阵。就叫他M吧,好像不少小说都这样给人物取名,不费事,也时尚。
亚当看出我的处境:离婚、失业、潦倒穷困。总之是给处理过的。我需要这笔钱。我窥了一眼他苍白的侧影,想找到对他的理解,对他这类人。对我他是全面掌握的。头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一头是个多明戈的嗓音。他说:“我是黛茜。”
“你是黛茜?!”我想,人们已经开始疯了。黛茜是单身俱乐部的女职员,据说她扯的成千上万的皮条大部分成功。
“有什么区别?”多明戈嗓音说,“这是黛茜借助我把话传达给你。所以你就当我是黛茜。明天上午十点,他到橡树公园城的街心花园接你,从那儿,就看你们俩的了。听着,他开银灰色本茨500。你呢?”
我说红色大衣。
“事后你给我打个电话。”
“我有你的电话吗?”
“有,641-6060,黛茜。”
已经好玩起来了。最终被愚弄的不知是谁。我旁边这个自称亚当的人,在向我介绍这个小城的历史。
五分钟后。车开过一幢大房子。自称亚当的人告诉我,这幢房子是他的,是福兰克·洛依德·拉埃特的设计。又过五分钟,他指着另一幢房院,也是他的,同样的著名设计。这些房院价钱都唬人。好像它们有我份似的。五幢房看下来,我们在一个咖啡店门口停下。他要了一杯无咖啡因咖啡,百分之百免奶脂的牛奶,不含糖的甜味素。我要了杯真咖啡,加真奶、真糖。然后他领我回到车上,说这种事还是车上谈好。他的咖啡倾出一点在细软的羊皮车座上,我顺手抽出纸巾做了清理。我看见我这动作在他那里突获的效应。我甚至看见,因了这个动作他误认为我是娴雅的。
后来我证实了,正是我的这个动作使他录取了我。
我们开了不少路,到湖边喝咖啡。有湖水看,我们不必看彼此。预订金之类的也是对着湖水讲定的。稍有砍杀,很快还是以一个对双方都欠点公道的价格言了和。他说我看上去是牢靠的。我想,对钱的需要会使绝大部分人牢靠。我对着湖水莞尔一笑。泪水很辛辣地泡着我的眼睛。我牢靠是因为我太需要这笔钱了。
以后总是想到湖水,那样慢吞吞舔着岸。于是就自己哄自己,事情是从湖岸开始的。像正常男女所向往的那样,做了湖畔风景画的一部分。
我们从湖畔回到正题。他说他知道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服用任何药剂。这都很好。习性上缺乏弱点,除了咖啡。
“你每天喝咖啡吗?”
“谈不上每天,碰上了就喝。”有免费的就喝。
“给你两个月时间,清除体内所有的咖啡因。我们可以在两个月以后开始。”
我说:行。
我们准时在六十一天之后再次碰头。亚当和我各要了一杯免咖啡因、免糖、免奶脂的咖啡,再次来到湖畔。他说:“相信我们都清除了体内最后一点毒素。”我想我体内还有几年的方便面,那里面有味精、防腐剂。
他看着干净透亮的我,说:“就让它今天发生吧。”
我说,行。他有所测量地把手搭在我腰上,走一截,和我的步伐有些拉扯,就改成搭着我的肩,还合不上拍节。不过总算有了些铺垫,上车后,他闭上眼吻了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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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说新海外小说(代序)
从海外文学到新海外小说
现代中国文学的.海外书写始自十九世纪末期。时当中国进入世界舞台,大规模的迁徙移民、出使旅行随之而起。文字作为跨越地域、语言、族裔、文化、政治场域的媒介之一,每每留下动人纪录……这样的书写在二十世纪形成不容忽视的力量。从鲁迅到郁达夫,从徐志摩到瞿秋白,从老舍到冯至,异乡心影莫不成为感时忧国的前提。与此同时,在海外华人社会里,另有一群落地生根的作者也从不同角度写出他们的中国经验……时至今日,乃有海外文学的繁华面貌。
——王德威,《新生代华文作家文库》总序
海外中国文学艺术,是“文化中国”的一个重要疆域。其渊源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早期老舍、许地山等人在海外创作的小说,林语堂、黎锦扬的英语小说,蒋希曾的英语普罗小说,德龄公主的历史纪实,蒋彝的英语随笔,盛成的法语散文。但是作为一个重大文化现象,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肇端:用汉语写的所谓“留学生文学”,用英语写的所谓“美华文学”,几乎同时登场。自此之后,风起云涌,至今已经有四十余年,海外出现了庞大的中国文学艺术家群体,构成世界性“离散”文化现象的一个重要部分。
——赵毅衡,《中外文化与文论·海外中国文艺专辑》前言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随着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浪潮,“海外新移民文学”逐渐成长壮大,被誉为是“美华文学的第三次浪潮”。据统计,从1978年到2007年底,中国大陆各类出国留学人员总数达121.17万人,可谓百万大军乘桴于海,移植在异国他乡。他们带着自己纷繁各异的自身经历,沧桑深厚的文化印痕扑入这个全新的世界,其感觉之敏锐可谓纷纭复杂、跌宕起伏,或许是时代的变化,或许是心智的成熟,比诸上一代作家,在汹涌而来的西方文化面前,他们显得更敏感更热情,同时又不失自我,更富思辨精神。
经过近三十年来的努力,“新移民文学”的创作在海外的华文文坛已经占据着愈来愈重要的地位。这是一群非常奇特的作家,职业各异,贫富不均,不为名利,只为灵魂。从雪山脚下的瑞士小镇,到郁金香盛开的荷兰都城;从北国枫叶的加拿大,到墨西哥湾环抱的北美海岸,只要有华人打拼的地方就有汉字创造的文学!
纵观海外新移民文学的创作,先是有八十年代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为代表的草创发轫期。九十年代初期,以查建英、苏炜、阎真等为代表的“大陆留学生文学”为先声,之后有严歌苓、张翎、虹影等人的扛鼎之作诞生,海外新移民文学开始向纵深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无论是生活积累的广度和深度,还是表现在文学精神的觉醒与升华,海外新移民文学开始具有自己成熟的个性并出现其代表性作家。
——陈瑞琳,《海外华人文学的新纪元——“世界华人文库”总序》
上世纪末,新移民小说的书写大体上可以归为两大类:一是所谓“输出的伤痕文学”,写尽当年在国内的那些苦难岁月:一是表达初到异国他乡的见闻感受、惊讶失落、愤懑悲观以至奋起拼搏的种种经历和情感……新世纪十年,以大陆出去的新移民作家为主的新移民小说所代表的新移民文学,已经完全改观,焕然一新了。尽管往事记忆,大陆回眸,仍占大量篇幅,但因视角转换,视野高远,题材出新,特别是加大了历史的蕴藏量,使这方面的新移民小说,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甚至可以引领当代小说,与国内的那些优秀小说共同傲居于中国当代文坛的巅峰。
——公仲,《试评新世纪新移民小说的发展》
新海外小说的崛起
有一支海外军团在近几年的崛起,的确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形成了又一次波澜壮阔的出国留学潮,而这支军团的成员都是出国留学潮中移居海外的炎黄子孙,他们挟带着中国经验,在异国文化的碰撞下激发出新的思想火花。他们加入到当代中国的文学写作中,无疑带来一种新鲜的叙述语言。
——贺绍俊,《高原状态下的平庸和躁动》
自大陆赴海外定居,用汉语写作,这样一群作家正在日渐活跃地参与当代汉语文学的发展。与我们过去所说的海外华文文学有所不同,他们充分领受和认同中国当代文学的本土经验,但同时,跨文化的、穿越语际的、漂泊的际遇又使他们具有了别样的角度、眼光和表达。中国人正在走向世界,他们在世界各地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但是,他们也携带着至爱的母语,他们让汉语在交流、碰撞中进发出新的光芒,他们开辟感受、想象和思考的新边疆,我们的文学将因此变得更加丰富、更具活力。
他们和我们一样,携带着中国当代历史和中国当代文学的记忆,然后,他们迁碡,到千里万里之外,在全然陌生的文化与生活环境中奔波、安顿,有一天,就像飞鸟的脑中那神秘的记忆忽然醒来,他们开始写作。当然,他们走后,我们又经历、见识了很多事,但另一方面,他们所经历所见识的又是我们不曾经历不曾见识的。这种差异、断错,使他们写作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这样一批新海外作家。正在成为中国文学、汉语文学中重要的新力量,今后在叙述和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之主流时将不得不谈到他们。
——《人民文学》2009年第5、12期主编留言
“崛起”于二十世纪,以中国大陆的海外华文军团为主体的又一波国际新移民文学,显示出不同此前的价值征象。新的海外华文文学的书写已经突破原乡/异乡、离散/怀旧、文化身份/国籍认同的精神缠绕,直书中国经验、中国文化与中国身份,以中西文化相融的视角讲述中国人的故事……严歌苓、虹影、张翎、袁劲梅、王瑞芸、陈河等,他们的创作不仅传承着现代文学的精神谱系与文学传统,在故事与人物、结构与视角、经验与情感与思想等等都不同于大陆作家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中国经验现代叙述的新视角。
——《南方文坛》“新海外华文作家”专题编者按
生命的移植与心灵的释放
华文移民的历史不只是身体的漂移和身份的变化,更深的层面是原有的心理秩序被打破、新的心理秩序不断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使人内心会处在一种焦灼中,渴望被新的生存环境认可,又不愿意抛弃旧有的文化习惯。新移民作家在这种双重文化背景下写作,无论表现离愁别绪还是荣辱沉浮,他们的精神层面都烙印着痛苦挣扎的痕迹。
——海外新移民文学大系“主编的话”
到了一块新国土,每天接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都是刺激。即便遥想当年,因为有了地理、时间,以及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奇异,有了一种发人省思的意义。侥幸我有这样远离故土的机会,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像是裸露着的全部神经,因此我自然是惊人地敏感。伤痛也好,慰藉也好,都在这种敏感中夸张了,都在夸张中形成强烈的形象和故事。于是便出来一个又一个小说。
——严歌苓,《少女小渔》繁体中文版后记 在海外写中文作品,不仅无名可图无利可得,白费时间白耗精力,甚至可能破坏一个人的生存能力,极端者会失去理智,拥抱疯狂,危害自身与他人。这是一种比海洛因更危险的毒嗜……除了个别人以写散文维持勉强的温饱,没有一个人能靠中文写作谋生,全得另有糊口手段,因此,海外大陆文学,是瘾发难忍,无可再忍,非写不可时才写的作品,完全无法为稻梁之谋的作品。这种被迫清高的写作态度,是否能产生一种新的文学?
——赵毅衡,《流外丧志——关于海外大陆小说的几点观察》
如果不让我写小说,那么有一天你会看到个头顶上冒青烟的女人坐在多伦多地铁里,眼看就要爆炸,那就是我。
——《香港文学》2009年12期张翎访谈
海外华文创作的主要特征就是心灵自由和想象力的释放。这种心灵自由和超越想象力使他们的体验可以深入到历史和人性的深处。
——饶芄子,《横看成岭侧成峰》序
新海外小说的启示
福克纳说,在写完了《喧哗和骚动》之后,他学会了读书同时也停止了阅读,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读过任何东西。因为他以前读的书足够多了,现在只要反刍消化就可以了。这句话让我震惊…一.按我的理解,福克纳在表示一种姿态。这就是说,当他设计好了自己的文学殿堂远景之后,他就按照自己内心的图景来创建自己庞大而复杂的小说王国了,而不再随着潮流和局势的变化而有所改变。这句话对于我的启示意义在于:尽管我现在的写作地理位置远离了母语环境,但依靠年轻时所建立的文学理念和经验依然可以写出被国内大众读者接受的作品。
——陈河,《为何写作》
这些年来,张翎、严歌苓等一批常年生活在海外的华人作家,参照的仿佛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精神传统。当我们国内作家在像狗熊掰玉米一样把各种文学理论和文学技法掰了又扔了的过程中,海外华人作家却自觉地续接、找回和修补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一脉文学写作的血肉。
——施战军谈新海外小说
素朴扎实的语言形态是“海外写作”的另一处亮点。相比大陆对凌空蹈虚的“现代派”技法的压倒性偏好,这批作家几乎不自觉地反身拾起更接近传统现实主义的笔法。这种贴合经验的“素朴扎实”的语言形态,一笔一画试图言之有物,对环境、人物与情节之间的有机关系拿捏得小心翼翼,对细节的处理则去除浮夸矫揉,且力避那种以“博学”面目进行的技巧展演与知识炫示。这一方面源于作者表达自我时更为自发与虔诚的写作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旅居海外或圈外身份,这批作家的阅读与写作均游离于1985年“先锋派”到九十年代“晚生代”的诸多喧嚣浮躁的文学运动之外,反而回避了文坛日趋流行的文人自语的酸腐气与油滑腔。
——陈思、季亚娅,《涉渡与回返——评<人民文学>“新海外华人专号”》
对现实主义的坚持和对文学的热爱——“新移民”作家对文学创作的痴迷程度,可能会令许多大陆作家觉得匪夷所思——使他们超然于大陆文坛不断变幻的“流行风”以及各种思潮对文学的冲击,“踏实”并“老实”地沿着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写历史,写人性,一步一个脚印地累积着自己的创作实绩。
——刘俊,《海外华文小说:当代小说的补充、丰富和启发》
近年来,海外作家的创作越来越受人瞩目,已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创作力量……这些海外作家的作品都发表在大陆主流期刊上,虽然有时被习惯性地称为“海外兵团”,实际上是散兵游勇,人数也不多,并没有什么统一的组织,与期刊的联系基本是个人的、松散的。他们大都在八十年代出国,除严歌苓外,基本在出国前未以写作得名,至今也未以写作为生。若讲作家阵容,海外作家和大陆作家完全不成比例,但其质量和影响也完全不成比例。这样的反差令人不得不反思,这些海外作家身上到底拥有一些什么?或者说我们大陆文坛的作家到底缺少了些什么?
首先是写作态度。这些作家大都是业余创作,写作除了受内心驱使外,没有什么其他的驱动力量。这种纯正的写作态度原本应是最自然朴素的,但在职业化写作已渐成主导的大陆文坛显得特别珍贵。
写作态度直接关系到写作资源。海外作家之所以要写作,是因为有特别重要的、特别充足的生命经验要表达,而经验正是大陆作家,尤其是专业作家普遍匮乏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思想资源。在这方面这些海外作家不但具有国际视野和学术资源的优势,同时也保持着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传统,所以作品普遍大气深厚。
在写作态度和写作资源之外,海外作家在写作方法的选择和使用方面给了我们很大的触动……他们的写作没有受到机械的形式进化论的影响,很少刻意使用现代派的文学技巧。相反,他们的写法很老派,很古典,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风格。在他们的创作中,我们可以很明晰地看到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脉络的延续,以及经过时间沉淀和文化碰撞之后的发展变化。这些文学潮流,在大陆文坛日新月异的文学变革中早就被一掠而过,在刚刚看到要结出更成熟果实的时候,根苗已被拔起,战场整体转移。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外像一个“保留地”,让我们看到八十年代文学另一种发展的可能。
——邵燕君,《北大选本·2008中国小说》导言
严歌苓:《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伴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海外华文文学写作的创作主体身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批在国内接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基本形成了相对稳固的世界观、价值观,并且在文坛初有建树的作家求学移居海外,成为海外华文文学写作的主干。他们开始尝试着体验并且描述有别于“乡愁情结”或特殊地域经验的更为复杂真切的艰难生存,他们的视野和文化抱负渐次拓宽。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海外华文文学写作的状况。这种改变的源头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追索和描述,但最值得称道、最具地标意义的,首先是来自严歌苓的写作。
——陈福民,《向无名者敞开的历史书写》
从严歌苓的小说艺术来看,她寄予艺术的自由气韵不仅来自她的创作题材的波澜壮阔、跨越时空,同时还来自她的与生俱来的性情,一种与隐伏在她的创作里的机智、洒脱、幽默等品质和谐相处的大度、宽容以及对人性种种弱点的容忍,而且,她还常常善于表达出对一般人看来是“无耻”“恶心”等人性因素的深切的关心和同情。这是构成严歌苓小说气韵浑然的根本原因。
——陈思和,《严歌苓从精致走向大气》
读严歌苓的小说,最令人震颤的即是她对海外“边缘人”隐秘内心世界的刻骨展现,即在异质文化碰撞中的人性所面临的各种心灵冲突,尤其是在“移民情结”中如何对抗异化、重温旧梦。而她最醉心表现的则是人性中最柔弱的一面,从而给读者展示出现代社会痛苦暨无奈、冷酷却无声的精神画卷。
——陈瑞琳,《冷静的忧伤——从严歌苓的创作看海外新移民文学的特质》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的叙事格局明显超越了作者以前的代表作,它不再是让一种文化最终笼罩另一种文化,明确地说,也就是不再让中国式的家庭伦理征服美国那使人物化的契约。它让人物处于一种激荡之中,时而左行,时而右行,时而前进,时而退缩,生存的参照系不断转换,一个选择连着另一个选择。某种存在内涵刚刚显露便立即拆解重建,情感的大喜大悲皆在一瞬间。
——汤拥华、张纯,《文化边缘的言说与抉择——严歌苓小说论》
王瑞芸:《戈登医生》
九十年代后新移民的创作中,不再把“双重边缘”视作异国人生的一种困境,相反却凭借“边缘”来沟通不同文化的创作多了起来。王瑞芸的中篇小说《戈登医生》,在“情圣”戈登医生以藏匿亡妻尸体的方式表达其眷恋娇妻之情的故事框架中容纳的正是不同种族文化的共处……不同肤色的人似乎一起回到了古典时代,东西方民族都被对方的美所吸引、震撼。小说写得充实、隽永,戈登和他的中国妻子墓碑上的那行字“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仅是携手路过”,是这一对中西恋人对世界的共同理解。
——黄万华,《寻根与归化:八十年代后海外华文文学创作的新姿态》
王瑞芸的文笔,是清淡自然而很有余味的一路,用画家陈丹青的评语,则是“意态端凝”,带着一种水洗过的山岩一般的干净清肃……《戈登医生》将一个本来富于猎奇色彩的骇异故事,写出了人性中那种令人战栗的痴念与守持,文中充溢着幽深浓烈的诗情,像是画家用大原色大笔大笔甩到画板上的鲜丽色块,读得人心弦抖颤。
——苏炜,《三个女人的戏台——读“海外知性女作家丛书”》
虹影:《阿难——献给A》
虹影,一个从重庆的江边走到伦敦泰晤士河畔的中国女人,在她心灵流浪的途中,她其实一直在寻找。都说虹影有些“另类”,其实虹影所思考的主题早已不是传统意义的海外游子对于“家国文化”的依归,而是吟唱着当今世界“大流散民族”的文化哀歌。她的小说,主要表现的是一种精神文化的“寻找”……小说《阿难》等,表达的意念是在现代时空下处于“无根”状态的“人”的命运的艰难思考。
——陈瑞琳,《长袖善舞缚苍龙——素描当代海外新移民女作家》
阿难就是“难”,困难与苦难,是我们无可排遣、终须面对的精神之“难”与历史之“难”。对此,中国的小说家们从各种角度、以各种策略进行着大规模的勘探,但虹影是独特的,她是“行者”,她从长江边出发,西游行至了伦敦。她不同于住持的和尚。她知道近代以来中国的一切事都可以在与西方的复杂关系中开始理解。
——李敬泽,《“行者”虹影追阿难》 《阿难》题材上是所谓“流散文学”。现代世界大量的移民,尤其是知识界的移动,构成了一种新的文化现象……构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无根族”。流散这词,Diaspora,原是希腊词,指的是《圣经》中说的犹太人长期流散。在当代,这种流散就不是个别民族特有的现象,几乎各个民族都有……流散是我的衷心关怀。
——虹影与止庵对谈录
余泽民:《匈牙利舞曲》
《匈牙利舞曲》是一部具有中国人情感特征的家庭悲剧……作品的意义,并不在于讲一个家庭的故事,在于开启人们通向情感的道路,传达生存经历、经验和结局,将生存传导给生活,生活中光有爱还不够,还必须有对爱的深刻认知与表达。这是这部作品极具震撼力的地方。
——张德明,《检点2005年中篇小说》
《匈牙利舞曲》写异域移民生活,但也传达出当代人某种普遍的生活和情感体验。本来顺理成章的告别过去,被一个意外死亡扭转。现实逻辑的坚硬地面被打开,潜藏于心底、久被尘封的许多情绪从这缝隙里如地下水一般止不住地流出来……于是,当别的小说停止的地方,这篇小说的有趣之处却开始了。
——邓菡彬,《看2005<当代>小说》
朱晓琳:《守望马其诺防线》
朱晓琳是一位执著于留学生题材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她以其在法国留学的经历及其教授外国留学生的生活和感受,在留学生小说的艺苑里勤奋耕耘……对于中外留学生生活的生动描写,对于留学生心理性格的精心描写塑造,中篇小说构思的娴熟技巧等,既拓展了留学生文学题材的天地,又丰富了留学生文学艺术的技巧,将当代留学生文学的创作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
——杨剑龙,《在留学生文学的艺苑里勤奋耕耘》
《守望马其诺防线》延续了朱晓琳一向的留学题材和写实、诗意的叙述风格,同时又成功深化文本在历史深度、人性深度和现实深度的思考,较以往文本更具复杂的思想意蕴……主人公在历史记忆和现实层面之间交替体验和思考,口口问着关于战争给人类带去的沉重的历史命题。这部作品实际上借用留学题材负载了一个比作家以往文本承重更大的主题……我个人认为这是作家目前为止最好的一部作品。
——岳斌,《非主流形式“补白”——简论朱晓琳留学题材小说创作》
张翎:《向北方》
像张翎这样能够把中国的故事和外国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缀连在一起的作家并不是很多。这也是张翎作为一个作家的价值和她的小说的价值。
——莫言,《写作就是回乡》(《交错的彼岸》序)
张翎文字的流亮俏丽,让人想到张爱玲脱自《红楼梦》的文字针脚,更有一种跨洋跨海而鞭辟入里、顾盼自豪的须眉大气。
——苏炜,《三个女人的戏台——读“海外知性女作家丛书”》
她的笔触抵达的只是普通的芸芸众生,这些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的华人各有一份艰辛和沉重,有窘状也有欢愉,他们相互忌恨又相互扶助……张翎洞悉人情世故,善于状摹男女之间的交往互动,特别是细腻展示女性内心,那样一种含有功利考虑又不无情愫的心理,那种欲言又止,钩心斗角,那种幽怨,隐忍,绝望,都让人回味无穷。
——赵稀方,《历史、性别与海派美学》
张翎结结实实地给国内作家上了一课,她教给我们的是基本的现实主义写法的ABC。从扎实的细节考证到认真到几乎较真的写作态度,张翎的工作伦理令人敬佩。
——李敬泽评张翎小说《金山》
张翎的《向北方》理解了生,也理解了死,更理解了生与死之间的活着,她让世人看到,面对复杂而丰富的人类际遇,面对男女之爱以外的人类!隋感,文学有表达的无穷可能性。
——欣桐,《用文字与灵魂对话的女作家张翎》
肖铁:《火车!火车!》
也许若干年后,等到“80后”这一批新锐写手走过许多成长的歧途、终于回归传统文学写作路径时,才会有批评家讶异道:咄!何消等待这许久!那个名叫肖铁的年轻作家,早在这个世纪的第七个年头,就已经以《火车!火车!》这部小说宣判了新老艺术家的殊途同归,宣告了他们那一代人告别青春梦、步入沉重成人写作之途的开始。
这篇作品坚实,茁壮,是一部向大师致敬、向经典鞠躬的作品!它也是肖铁个人写作史上的英勇的破茧而出,雄壮的骐骥一跃!它带着浓重的梦呓与孤独色彩,有郁达夫《沉沦》的影子,带有川端康成《雪国》的品质,又不执拗于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而是在一种个人化叙事中,显现出多元文化杂糅的多重题意。
——徐坤,《肖铁的火车》
达理:《带我回家》
开阔辽远的国际视野,沉潜从容的情感立场,雍容典雅的清明文字,被疯狂欲望劫持的大地,被贫困野蛮囚禁的心灵,需要这样的作品。它也许不很伟大,但高贵;也许不极强烈,但醇厚;也许不最深刻,但悠远。优雅静穆,澄明蕴藉,高尚文学,于斯归来。
——单正平评达理近作
我含着眼泪看完了中篇小说<带我回家>,此前我很久不看小说了……小说以细腻、悲怆、深情的笔调,以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十七八年的中国女人的视角,反映了当代美国老人的生存状况。理性而又冷酷的法律与人性,亲情的悖论与冲突。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与人性的冲突与矛盾,老人的精神需求与现实的冷酷,这些在作者的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沉重之中有几许安慰,掩卷过后有几多思索。
——网友评《带我回家》
简杨:《夏天在维多利亚》
简杨的笔法快捷利落,又不失深刻,文里的人物和事情像在身边,看着他们挣扎在家庭与情爱之间难以取舍。这些人都不是完美的神仙,却真实得可爱……
翻开《夏天在维多利亚》,第二次地读她。简杨缕缕的细腻丝丝地渗入我的骨髓,一个三十五岁的普通女人踽踽行走在我的视野里,她大声喊着:我不幸福,我抑郁,我想逃……泪水一次次打湿了我这个同样三十五岁,更普通更平凡的女人的眼眶。我是在读我自己吧?我慨叹简杨对中年女性心理领悟的透彻,我慨叹步人中年的女人的无奈,准确地说是慨叹严肃生活着的中年女人的孤单和无助的寂寞……
简杨的《夏天在维多利亚》是另一版本的<廊桥遗梦>……一部好的小说,能够使读者产生一种真切的代入感,在不知不觉中,将场景中的人物替换成自己,去体会那不同的生活、遭遇,以及心情……
——众网友评《夏天在维多利亚》
《夏天在维多利亚》是一篇既随意又认真的小说……我那段时间常想着一句话:“好朋友就像一座山,什么都可以向她倾诉。”有一天我正准备上街买菜.冈0离开家就突然想起了那句话,接着又想起了山间的回声,便把车开了回去,坐下来写字……在小说的结尾,女主人似乎对她一团乱麻的生活理出了头绪,但事实上,她只是释放了一次郁积在心里的苦闷。那些以前困扰过她的因素,今后同样还会像幽灵一样追逐着她。生活常常是这样,只有过程,而没有答案。
——简杨,《故事后面的故事》
笛安:《塞纳河不结冰》 笛安是文坛上渐渐发光的一颗新星。她娴熟地讲述着一个个温暖心田的故事,用一种缓慢沉着的笔调。她对文学的审慎姿态、对真善美的坚持、对一切心存的那份敬畏……使她在“80后”这一代作家中显得卓尔不群。
——王婷,《论笛安》
透亮的文字、综合的才情,带来的是根深叶茂的文学可能性。笛安的写作令人感到踏实,年轻一代中文作家经由宽坦的地面起飞,正向高远处翱翔。
——施战军,郁达夫小说奖评语
我惊讶于笛安对叙述节奏极其自然的掌控,她的文字或跑跳,或散步,极具自信心,有耐性,也有爆发力,当然,偶尔会有算计,一切都显得行云流水,而且心想事成。
——苏童,《很美好,也很幻灭》
小说写的是几名青年在法国巴黎的生活状态,但是这样的故事也未必发生在巴黎,在全球一体的世界格局当中,中国的北京、上海以及其他城市和法国的巴黎共同分享着同样的经验。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个人近乎野兽本能的坚强独立,自然因异国生活的格外孤独和残酷而更显突出,但本质上是与后现代社会的特性有关。
——北大评刊论坛点评《塞纳河不结冰》
袁劲梅:《罗坎村》
在海外作家群中,袁劲梅的小说独树一帜。她不跟风,不选取时髦题材,长于人物心理刻画,文笔犀利幽默,将小说的理性思辨与形象思维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迟子建.郁达夫小说奖评语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移民文学给读者带来的近乎尖锐的鲜明印象,是现代的甚至后现代的美国生活造成的震惊感……而以袁劲梅小说为代表的新的移民文学,显然消除了这种震惊感的体验,由此而来的是美国经验的清晰化。袁劲梅深入美国日常生活的深处……她对美国生活既不再表现出强烈的爱,也没有咬牙切齿的恨。
——刘复生,《普世主义的文学残梦》
《罗坎村》显然不以故事取胜,其震撼力来自它的思想视野、格局和深度。袁劲梅的文思大开大阖,在跨文化冲突中生动自然地展开文化与生活。的思考和争辩。
——2009年度人民文学奖授奖辞
《罗坎村》的出现在当下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这种有胆识、有气魄,既有尖锐的问题意识又有相应思考能力的小说,已经多年难得一见。 ——邵燕君,《北大选本·2008中国小说》导言
曾晓文:《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
曾晓文近年的小说写作,比之前二三十年的“留学生.文学”、“移民文学”,有着两个明显的不同,一个是她因为有着相当的文学准备与一定的生活基础,可安心写作,能倾心营造,作品的小说化程度显然更高,文学性显著有所增强了。还有就是她笔下的主人公,大都是移民人群中的精英,当地社会的白领,他们已经走出了为生存焦虑的初级阶段,旨在异国他乡的土地营构自己的人生新梦……她的写作从而具有了某种属于新世纪又属于曾晓文的新品质与标志性的意义。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看好也看重曾晓文的小说写作。
——白烨,《曾晓文写作的意义》
曾晓文可说是位学者型的作家,然而,她的创作并不需要做大量的书斋里的案头工作,她的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里,虽然仍保有一些个人生活的踪迹,但更多的是虚构的成分,想象的空间。作品结构的严谨,悬念的迭起,心理活动的起伏灵动,语言文字的精细雅致,以及作品深层的理念思考,却更能显示出学者型作家的语言文字功力和思想的深度。
——公仲:《书写情爱唤醒人性》
《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具有现代版“简·爱”的意味,却比“简·爱”多了一种“在路上”的苦苦追寻。
——任芙康.郁这夫小说奖评语
陈河:《我是一只小小鸟》
冷酷的现实带着摧枯拉朽的强悍力量,介入了陈河的叙事过程……精力和阅历都十分充沛的他行走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他的经历和视野注定了他的题材和叙事方式具有独特的强悍广博气力。在海外华文文坛上,我们期待着一个不同凡响的声音崛起和成熟。
——张翎,《浪漫与现实的残酷碰撞》
陈河一发而不可收。行走漂泊的生命体验经过长时间沉淀、发酵,终于在某个清晨醒过来。他有了太多的冲动,太多回顾和表达的欲望。他文思泉涌,挡都挡不住……像一阵太平洋刮来的.风,裹挟着新鲜迥异不可知的气息,证明着一个优秀作家的存在。
——鲁娃,《陈河印象》
陈河尽管离开文坛多年,可一回归就出手不凡……《我是一个小小鸟》将两件轰动全球的华人学生被杀案件,精巧有机地结构成了一部发人深思的留学生小说……凭借新闻报告的深厚功底,在事件纪实、结构故事方面,可谓缜密周全,严丝合缝,环环相连,扣人心弦,颇有西方推理小说的特色,而在精细的场景描述和老辣通俗的民俗语言方面,又得中国古典小说的真传。
——公仲,《试评新世纪新移民小说的发展》
陈河,我最喜欢的小说家,温州商人,旅居海外。深夜,读《我是一只小小乌》,还是好看,异乡,孤魂,淡淡的哀伤,漂泊的河流,如梦如幻的爱情,不期而至的死亡。
——凤凰卫视台长刘春微博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