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美的小路——谛听无数进行者的心
叫我最难忘的是燕园的小路。
燕园很美:湖光塔影,绿树繁花,画亭高楼,小桥流水,竹林轩阁,草坪雕像,石船古钟,千窗灯火,书声笑语……而这一切,都被编就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之中。就像一根根绵延不断的丝线,把燕园中美丽的一切织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墨丹青画。
无论从哪个校门走进来,大大小小笔直或者蜿蜒的路,都会把你引到湛蓝清澈的未名湖畔。碧绿的垂柳和橙黄的小路镶嵌的一池湖水,就像一只盛满了香酽佳酿的酒杯,送到你面前,尽你领略它的慷慨与盛情。只要你在湖边小路上眺望一会儿,一种宁静的美就会流进心中。
常常是黄昏或是夜晚,丢了一天的疲倦和纷扰,我漫步在未名湖边的小路上。明灭闪烁的路灯撒下朦朦胧胧的光晕,如雾似雨。摇曳的树影和轻轻的晚风,送来丁香花馥郁的清香。间或有数点草虫的呜叫,一缕缕年青人的笑语和歌声,飘到小路上来,与湖面上倒映的灯火,暗蓝的树影,天上的星光,一抹晚霞或一勾淡淡的新月,辉映成有声有色的绝美的图景。真像是一首诗,一首写不尽读不完的诗。
多少海内外友人来访,只要是初到北大,我总是带他们沿着那些连绵的小路逛一逛燕园。都说:“北大真像一座花园!”
是的,北大是一座花园。一座展示自然美的花园,一座铸造人灵魂美的花园!这花园的小路上,有多少美的探索者和寻觅者的足迹。我爱这花园的美,我更爱这印满了足迹的美的小路。
已经32个春秋了。我学于斯,长于斯,教于斯。每当走过这燕园的小路,都唤起我对那些以自己的心血来铸造我们灵魂美的一代师长的怀想和沉思。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屐痕,常浮现在眼前。
我常与小路作默契的谈心。
我首先想起了你,诗人何其芳先生。想起你那永远是和蔼微笑的面孔。你好像生到这个世界上就带来一颗美丽的灵魂。你那么年轻,就唱出了无数动人的歌。你以精致的彩笔画下自己美丽的梦,去温暖那些比你更寂寞的心。你同你的诗友,从黑暗的汉园街旁小路的徘徊,终于走到了阳光灿烂的燕园。虽然你已不再写那些优美的诗篇了,但却一直葆有着你那耿直、天真而高尚的诗人的灵魂。
1955年秋,我考进北大之后,在朗润园通往哲学楼的小路上,在伫立着俄罗斯式路灯的未名湖畔,常常看到你那坚实而朴素的身影。一次北大诗社请你在哲学楼10l作关于诗歌欣赏的报告。我早早就去占了座位,挤在人群中听你的讲演。讲的什么今天记不太清了。你在青年人面前展开的那颗追求美的心灵,你对爱好诗歌的青年那些创造艺术美的期待,我却铭记在心。我曾模仿着你的《预言》,偷偷地写着那些自以为美的小“诗”。过了两年,那场政治风暴席卷燕园。有的年青人贴你的大字报,标题竟是“何其芳何其不芳”!看了之后我心里十分痛楚。那一夜很久不能入睡。第二天还偷偷地在那张大字报的角落上写了几个小字:“你不觉得该为自己的灵魂痛苦吗?”在以后的学习生活中,你那坚贞的学术品格,你那对艺术美的执著追求,一直给我以楷模和光亮。
这又是谁的足迹呢?啊,是你,我所敬仰的一代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我常为没有能够直接聆听你的授课感到遗憾。十年动乱过去以后,你搬进燕南园的一座两层小楼里,孜孜不倦地进行着美学的著述和翻译的劳动。我常常看到,每天下午四点多钟,你步出那座小楼,从燕南园的坡路慢慢走下来,经过三院到一院门前的那条小路,穿过南北阁,一直到未名湖边,再走回来。年纪大了,腰有些弓着,每天都走在那条小路上。每逢遇见,我总是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望着印满你足迹的小路,想象着你在桌前伏案笔耕的情景。 一次,学友吴泰昌为你编一本美学论文集,要我帮着复印旧报刊上的几篇文章。当我把印好的东西送给你的时候,你大约生病刚刚好,说话有些吃力。这时你年已八十,还兴奋地告诉我,自己正在进行一项巨大的美学翻译工程。这大约就是那本长达四十多万字的维柯的《新科学》吧。你对我却说:“我做的只能是‘拾穗’的工作了!”说着,又顺便拿起一本天津百花出版社刚出版的你的《美学拾穗集》,你用那颤抖的手,在扉页上写下了“玉石同志指正”几个字。我当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至今,拿着这本不厚的小书总感到有种难以言说的重量。
在那条小路上,后来再遇到你,我不愿打扰你紧张劳动之后宁静的散步,有时就点头一笑,相晤于心了。今天你已离我们而去。那条美的小路上再也看不到你那身影。但我每每走过,总感到似在寻觅你布满小路的足迹,甚至似乎还可以听到你那沉着艰难喘息的声音……
我真想提议,把你常常散步的这条小路命名为“美的小路”。
美的小路在燕园里何止一条!
一位年过八十的老人,常常穿着破旧的蓝布制服,斜背着一个褪了色的绿书包,从朗润园的公寓出来,经过未名湖畔的小路,步履艰难地走到西校门外,然后再一步步挪动似地慢慢走回去。有时碰见了,我们便谈上几句。我总是说道:“您可要多保重啊!”
这就是我熟悉而尊敬的宗白华先生。
为了注释《三叶集》,我多次拜访过你。这样我们便相识了。你的书房兼卧室堆满了书和其他杂物,显得有些零乱。看墙上挂的精美的油画,案头摆着的唐代侍女头像,书架上满满登登中外美学书籍,虽在乱中仍感到置身于一个美学家的生活氛围中的快乐。我向你求教《学灯》时期以及《三叶集》中的一些问题。你高兴地对我敞开了心扉,谈得那样畅快,你没有一点大学者的架子,好像又回到了五四狂飙时代,眼睛放出异样的光亮。只有一次你是那样地怅然,你非常惋惜地说,和郭沫若、田汉通信时,两人在日本,一人在上海,没有同他们见过面。后来他们回上海来,曾有一张合影,一直珍藏了好久,但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我说,如果把这张照片放到新版的《郭沫若全集》里去该多好啊!大约十分完美的事只是在理想中才能实现吧。看到这样一个闻名遐迩的美学家,这样一位以几十年的辛勤耕耘铸造人们灵魂美的人,并没有一个美的生活环境,我真有点寒心。
然而,我还是珍爱燕园里美的小路。我深深感谢那些在小路上寻觅美、播种美的人。我和我的同窗学友作为北大人是幸福的。因为,我们能够聆听更多老师铸造灵魂美的声音。有的人已经离去,留下他们的风范。有的还健在,至今给我以教诲。杨晦先生从古老的钟鼎文字里奇妙地想象出祖先的那些美的创造。吴组缃先生关于《红楼梦》和古典小说艺术美那些体味入微的讲义,林庚先生讲授唐诗时以诗人气质品评诗歌意境美那些令人陶醉的声音,王瑶先生以诙谐的语言和深警的思索在鲁迅和现代作家领域里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崭新天地……
燕园美的小路四通八达,纵横连绵。它从蔡元培先生的脚下,跨越一切丑恶与蒙昧,直通向今天,通向未来。总有一天,它会通向整个中华民族的灵魂。因为,一个具有美的灵魂的民族,绝不应该是物质上的富翁,精神上的乞丐。
我所敬爱的诗人冯至先生是真正的北大人。他从红楼的“沉钟”一直走到燕园的湖畔。他那寻觅美的诗人的足迹也洒满了这里的小路。45年前他唱出“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也有几条蜿转的小路”那首十四行诗,我至今还非常喜爱。我愿在这里恳请冯至先生,允许我掠美,转借这首诗的最末两行,来表达我在燕园美的小路上的沉思: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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