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江苏准安,原属淮阴市,本是一座历史悠长的古代名城。前些年不知为什么突然改称楚州区,却将准阴市改名淮安市。这种改变,事前事后并未广泛征求和听取意见,听说两准许多干部和群众都不满意。我也认为改名理由不充分,没有多少道理,曾向现任领导人当面提出过,他说是前任所为,改回来也不容易。现在只好遵从“长官意志”,暂称楚州区,好在楚州也是淮安的旧名之一。
我于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旧历十月初一)生于准安古城,一九三四年九月,也就是十岁那年,全家移居杭州,从此离开淮安七十余年。七十年间,回淮安故乡只有四次,时间都不长,加起来也不过半个多月。但是,七十年前准安城里的童年岁月,时常会在眼前闪现,运河水时常在梦中流淌。
想起童年,最先来到记忆中的就是祖父祖母。祖父田鲁渔(官名毓瑶),生于一八六五年一月二十一日(清同治四年十二月廿四),晚年自号耐慵老人。出生于一个贩卖中草药为业的城市贫民之家,二十一岁中秀才,二十五岁中举人,三十九岁来北京殿试,中了二甲进士,那年是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公元一九〇三年),因而他老来给别人写对联,就印一枚镌有“癸卯进士”的闲章。中进士后外放安徽,先后在宁国、太和、六安任知县和知州,辛亥革命后,卸任回准安。他为官八年,做了些兴办新式学堂、减免苛捐杂税的好事,平时以清廉自律,回准时两袖清风。全家十几口人先在双桃柳巷赁屋居住,几年后移居南门内更楼东一所较为宽敞的房屋,据说是清末直隶总督泗州杨士骧家旧宅。不久前我向杨氏后代、老翻译家杨宪益先生谈起此事,他说只记得他的祖父在淮安做过知府,置有房产,却不知详情,他本人生在天津。我倒是出生在杨氏旧宅中的,但也毫无印象,能记事时已经住在百善巷二号一处房子里了。
百善巷旧家面积有十几间房屋,在小孩的眼睛里,是很大很大了。我的活动被限制在大门以内,不许随便出门。最多是站在大门口,同隔壁一号卢家,对面何家、郑家的同龄孩子说几句话。其余时间,只能在家里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玩,在祖父的书房里读书写字。祖父的书房里临窗有一只小桌,放着书籍和笔砚,就是我的书桌。我每天必定要在这儿坐半天,除非有亲戚或者祖父的客人来,才被准许到后边堂屋和院子里去玩耍。
祖父送我入学私塾启蒙,由塾师教我写“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和“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的字仿,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我七八岁时从过两位塾师,都是祖父亲自带去的。在“天地君亲师”牌位前磕三个头,塾师指定位子坐下,开始念书。祖父什么时候向塾师送“束惰”,送多少钱,我就不知道了。他自己为我讲授《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诗经》和《幼学琼林》。祖父教我古诗文,有他自己的章法,他并不从一开卷第一首第一篇教起,而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例如《唐诗三百首》,他先教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等五七言绝句,后教律诗、乐府和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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