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沉甸甸的,震颤着,地下掩体里直落土。顶棚正中,细沙沿着砖缝渗漏,笔直垂落,连成一条细线,打在下面张开的黑帆布伞上。
贝托队长站得笔挺,撑伞护住身前的人。深色军装剪裁合体,让年轻的队长看上去比平常高些,淡然的表情挂在他脸上,作为总统卫队的头领,眼前的一切似已司空见惯。
总统本人暴跳如雷,像发疯的公鸡一样对着桌上的地图高声咒骂。
“枪毙!枪毙!给我枪毙第四师的师长!我要的是防空导弹!高射机枪!高射炮!任何一个能朝天空开枪的人!告诉我!他的防空团在干什么!懦夫!小人!猪猡!饭桶!国家叛徒!”
这是常态。
起初,贝托队长怕总统一兴奋,把地图吃掉,时刻准备着虎口夺食。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不再担心——总参谋部放话,备用地图有的是。
总统的嚎叫就像一口生锈的破锣被敲响,腮帮子过电似地乱颤,不低于90分贝的噪声从他的肉嗓子发出,跟外面隆隆的轰炸声遥相呼应。
“洛佩兹背叛了我们!背叛了国家!洛佩兹的部队在哪?他的师在哪!?你!你!就是你!你要为此负责!把纳税人的钱还给我!你的总参谋部,养了一群白痴吗?!”
总参谋长拉米雷斯中将,像一条上了年纪的狗,就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沐浴在落沙之中,听凭国家元首肆意发泄。从凌晨到现在的10个小时,中将没离开过会议桌,却毫无倦意。高昂的下巴表明他是个老派军人,皱巴巴的双手紧贴裤线,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擦都不去擦一下。
贝托从不喜欢这位老迈的总参谋长,把他定义为“刻板的官僚”。他觉得老头很不负责任。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可你也太服从了吧!总统身处后方,偏偏像前线军官一样,喜欢亲自下令,干涉每一个师、每一个团、每一个连、每一个班,就差亲自指挥每一个战士了。问题是他并不清楚前线真实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紧盯着地图上的抽象符号,战况全凭想像。老拉米雷斯呢?对那些命令,错的也不纠正(事实上绝大部分都是错误),一概回答“是,总统”,然后一丝不苟地执行。参谋长先生,你才是国防军的首脑,你的脖子上拴着链子吗?
空袭还在继续,沙子换了一条砖缝落下,已经不会掉在总统头上。贝托队长收起伞。
总统正在大骂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看来还要持续一会儿。贝托队长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把总参谋长拉向一边,两人的声音都很小。
“中将……”
“队长?”
“您不打算告诉总统吗?”
老中将眯起眼睛,“告诉他什么?”
年轻的卫队长认真地说,”告诉总统,第四师和第十二师,已经没有了,他们只存在于他的地图上。”
“怎么讲?”
“洛佩兹的师已经被歼灭!”
“只是失去联系。”
“得了,中将,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参谋长那颇有威严的眉毛拧作一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又自相矛盾地反问,“难道你认为,现在说合适吗7”
卫队长快速朝总统的方向看了一眼,严肃地说: “我认为您应该勇敢地进谏,告诉总统,他错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呢?”
“我只负责总统的个人保安。您是总参谋长,谏言,是处在您的位置必须做的。”
“哪怕他不接受?”
“哪怕他不接受。”
总参谋长固执地摇摇头,“不行。”
“不行?你是说你不准备履行职责?中将,恕我直言,你是不是被敌人收买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们会亡国的!”
老头就像忌讳这个字眼似的,皱了皱眉毛,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径直回到总统身边。
总统正用没人能听明白的语言跟自己嘟囔,恢复正常还要一会儿。
贝托队长恨得牙痒痒,把脚下的碎沙踩得吱吱作响。这位青年军官对总统的忠心从未动摇,在领导总统卫队之前就是如此。他认为,忠于总统就是忠于国家。尽管他的总统无论行为还是长相,都跟发生故障的坐便器区别不大。
贝托队长始终有种自豪感,觉得马提拉和其他弱小的南大陆国家不一样。记得刚从军校毕业那年,总统在电视上咧着大嘴宣布,全国探明石油储量达到18000亿桶,这个数字超过整个中东的原油储量,老百姓都发了大财,全国陷入无休止的狂欢。
糟糕的是,总统本人也陷入了无休止的疯狂。就像打鸡血一样,支持率飙过80%,受此鼓舞,他开始在国家大政上由着性子来——把丰田公司没收为国有,勒令外资超市遵从他制定的物价,以节约用水为由要求国民的洗澡时间不得超过三分钟。最要命的是,他丧心病狂地干涉新闻自由,查封了拒绝直播“总统你好”的十六家电视台。
贝托在总统身边飞快升迁,国家也飞快滑向战争。
起因,是一连串事故。
最初的事故发生在瓜德鲁尼亚,15口油井同时井喷,井架都喷倒了,钻探工人无能为力,流出的黑色原油很快占据了上游河道,不可阻止的顺流而下,注入水库,把水库染成墨汁池塘。但这只是个开始。仅仅过去三天不到,全国又发生了五百多起井喷,喷得整个布里瓦州都脏兮兮的,落差一千米的索托瀑布被刷成黑色,房项上、车顶上、头顶上,全是油。一个星期过去,全国9300口油井已经没有一口在控制之下,遍布全国的水网充当了输油管道,上亿加仑燃料沿着沃利诺河贯穿国土,滔滔流向大海。
让无数贫油国眼珠子红到不能再红的石油,在这儿却像不要钱一样——还真是不要钱。
出了这么大的事,总统并没放在心上,他只宣布在河流沿岸禁止吸烟,随后命令石油公司在沃利诺河下游统一采集——反而成为最有效率的方法。最后,这位总统在电视上小人得志地说: “我们的国情不同,油确实太多了。”
仅此而已。
好吧,至少每一滴石油都换成了国家财富,贝托队长可以接受。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就无法理解了。
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是他亲眼所见。
在一次雨林国家公园的视察中,总统喝了太多当地饮料。一时找不到厕所,他便站到流淌着原油的河边,解开裤子,旁若无人地朝河里撒尿。
就在所有人都不堪目睹,扭过脸去背对总统时(贝托队长除外),总统掏出一匣火柴,轻快地划着一支。贝托队长忘不了,火柴落进河里的一瞬,总统转过头来,恶作剧似的朝他一笑。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