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现当代作家中,安德烈·纪德是独具特色的。这位20世纪初法国文坛的精神领袖,以其作品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其人格的复杂性,以及所处的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在文学史上写下了重要的一页。
这是一部讽刺性作品,围绕一伙歹徒劫掠财富的阴谋展开。纪德在作品中探讨了生命本质的不定性、泯灭人性的红尘之中如何追寻生命价值与生活方式,以及社会规范与渴望自由的冲突等诸多新的社会问题,批判了当时西方社会的为传统禁忌和教条所蒙蔽而僵化的道德观。作品打破了19世纪传统的小说模式,风格明净清纯,心理刻画入微,以法国古典文学的完美形式表现了现代人的复杂思想感情,为传统的小说模式重铸了新典范。
故事发生在一八九一年。伪装成神父、哲学家的意大利骗子普罗托斯轻易地使圣普里伯爵夫人相信:罗马天主教皇被人绑架,关在梵蒂冈地窖里已达三年之久。而坐在教皇位置上的,是一位几个共济会会友推举的、长相貌似教皇的冒牌家伙。受了他的欺骗,在捐助建立十字军,拯救教皇的名义下,伯爵夫人开出了支票。支票后来被交给她的一位朋友,这朋友的丈夫是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阿梅代是虔诚的教徒,他四处打探消息,企图营救教皇。在经历了一系列吵吵闹闹的倒霉遭遇之后,他偶然在罗马与那不勒斯间的一趟急列车上,遇到一位同车厢的年轻人——长相俊美的拉夫卡迪奥。拉夫卡迪奥在没有任何动机的情况下,把阿梅代推下火车。阿梅代不幸身亡,而拉夫卡迪奥则成了“无动机行为”的英雄。拉夫卡迪奥这个新型的小丑和罪犯是个年仅十九岁的冒险者,还是是个私生子。贵族生父提供给他生活费却不肯承认他,自由无拘的生活使他成为善恶不分之人。他的放荡和他的活力成正比,他总是让机会去决定他的行动,他成了无动机行为的化身。
一
一八九○年,在教皇莱昂十三世的统治下,X医生以专治各类风湿病而闻名遐迩,共济会会员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慕名赴罗马求医。
“怎么?”连襟朱利于斯·德·巴拉利乌尔对他说,“您去罗马治身体的病!但愿您到了那边会明白您的灵魂病得更重!”
阿尔芒-迪布瓦故意用可怜的声音回答:
“可怜的朋友,您瞧瞧我这两个肩膀!”
宽厚的巴拉利乌尔不由自主地抬眼看这位连襟的双肩,它们在上下抖动,就像无法克制地大笑时一样。这个几乎瘫痪的胖大身躯用可以支配的些许肌肉来模仿滑稽举动,看了真叫人难过。算了吧!显然他们观点不同,巴拉利乌尔的雄辩口才对此无法改变。也许时间会起作用!圣地的神秘忠告……朱利于斯显得十分失望,只是说:
“昂蒂姆,您真使我难过(肩膀立即停止了抖动,因为昂蒂姆很喜欢这位连襟)。三年以后是大赦年,我去罗马看你们,但愿那时您已改正!”
至少韦罗妮克陪丈夫去罗马,但想法却迥然不同。韦罗妮克比妹妹玛格丽特和妹夫朱利于斯更虔诚,能长住罗马是她的夙愿。她用虔诚的琐碎小事来填满令人失望的单调日子。她不能生育,便将照料儿女的精力献给自己的理想。唉!她对昂蒂姆归顺天主不抱太大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是多么固执,他那宽大的前额上刻着拒谏的横纹。弗隆神甫早就警告过她:
“最不可更改的决定,”他说,“夫人,就是最坏的决定。您只能寄希望于奇迹。”
她甚至不再忧心忡忡。自从在罗马安顿下来,夫妻俩便各有自己的隐居生活。韦罗妮克忙于家务和祈祷,昂蒂姆忙于自己的科学研究,两人就这样相距咫尺,相互挨着,却只有以背相对才能容忍对方。因此在他们中间存在某种融洽,他们被笼罩在某种近似至福的气氛中,在相互容忍中看到对方谨慎地遵从着自己的道德。
他们通过中间商租赁了房子,它和大多数意大利住房一样,既有出乎意料的便利之处,又有极为明显的不便之处。这套房子占据了卢奇纳街福尔杰蒂宫整个二层楼,有一个相当漂亮的阳台,韦罗妮克马上想在那里种蜘蛛抱蛋,这种植物在巴黎的公寓里是长不好的。然而,要去阳台就必须穿过橘室,而昂蒂姆早将它当做了实验室,并讲好每天从几点到几点才让别人通过。
韦罗妮克悄悄地推开门,然后偷偷溜进来,眼睛瞧着地面,就像杂务修女从淫秽的图画或文字前走过一样。她不愿意看见昂蒂姆宽大的后背,他坐在实验室最里边的扶手椅上,身躯将椅子塞得满满的,椅旁靠着他的拐杖。他正弓着背在做什么邪恶的手术。他假装没听见她进来,但是,等她一过去,他就笨重地从椅子上起来,拖着腿朝门口走去,然后,抿着嘴唇,恼怒而威严地用食指一推,砰的一声,插销插上了。
在这以后不久,代他办事的贝波该从另一扇门进来听候差遣了。
贝波是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流浪儿,衣衫褴褛,无父无母:也无住所。昂蒂姆到罗马后不久就注意到了他。贝波在他们最初下榻的狮嘴街的旅馆门前摆了一个用灯芯草编的小篓子,里面是一只蜷缩在几根青草下的蟋蟀,以招揽过路行人。昂蒂姆花六个苏买下了蟋蟀,又用他会说的那一点点意大利语勉强使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卢奇纳街去,而且很快就需要几只老鼠。凡是能爬,能游,能跑,能飞的东西都能为他提供数据。他做的是活体实验。
贝波生来会代人办事,他甚至能弄到鹰和卡皮托尔山的母狼。他喜欢干这一行,这能满足他对摸摸拿拿的爱好。昂蒂姆每天给他十个苏,此外他还帮着干家务事。韦罗妮克最初对他看不上眼,但有一次她见他经过房屋北墙角的圣母像前画十字,自那时起她原谅他穿得破烂,并准许他将水、煤、柴、蔓藤一直送进厨房。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他们从巴黎带来的女佣卡罗琳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贝波甚至挎上篮子陪韦罗妮克去市场。
贝波不喜欢韦罗妮克,但喜欢上了这位学者。学者不再吃力地下楼去院子里接受实验品,而是允许贝波送上楼来。院子与阳台有暗梯相通,他直接从阳台进来。昂蒂姆处于怪僻的孤独之中,当他听见赤脚踩在石砖上的微弱声音越来越近时,他的心跳稍稍加快,但他不流露任何感情,什么也打搅不了他的工作。
孩子没有敲玻璃门,而是轻轻叩门。昂蒂姆俯身在桌前,没有回答,于是孩子朝前走了几步,用清亮的声音喊道:“Permesso?”这声音使橘室里出现了蔚蓝的天空。孩子的声音仿佛像天使,其实他是刽子手的帮凶。他将一袋东西放在酷刑桌上,这又是什么新的牺牲品呢?昂蒂姆全神贯注于工作,往往不立即打开袋子,只是迅速扫了一眼。只要布袋在颤动,那就很好,因为对摩洛神来说,不论野鼠、家鼠、麻雀、青蛙,都适于作祭品。有时贝波什么也没有带来,但仍然走进橘室,他知道即使自己两手空空,阿尔芒一迪布瓦也在等他。孩子静静地站在学者身边,俯身瞧着可恶的实验,我猜此刻的学者多半像虚假神明那样沾沾自喜,因为孩子惊奇的目光一会儿恐惧地瞧着动物,一会儿钦佩地瞧着他。
昂蒂姆·阿尔芒一迪布瓦在拿人体做实验以前,声称将他所观察的动物的全部活动简单归结为“向性”。“向性”!这个词一发明出来,人们就不用其他任何词了。整整一批心理学家从此只承认“向性”。向性!这个词突然具有多么大的启示性!显然,动物的机体像天芥菜这种无意识的植物一样,天芥菜不是将花朵转向太阳吗? (其实这很容易归结为几条物理学和热化学的简单规律)动物机体也服从同样的刺激。总之,宇宙具有令人放心的和善性。在生物最令人吃惊的运动中,人们可以一致看出这个因素在完全支配一切。
为了达到目的,使被制服的动物暴露其单纯性,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刚刚发明了一套复杂的纸盒,有的内藏甬道,有的内设翻倒活门,有的内设迷宫,有的内设许多小格;有些格内有食物,有些则没有食物或者放有喷嚏粉,盒子的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这种恶魔般的工具很快就风行德国,德文名字叫做迷宫盒,心理生理学的新学派因而在宗教怀疑论方面又向前跨了一步。为了直接作用于动物的这个或那个感官,动物大脑的这个或那个部分,他使某些动物变瞎,某些动物变聋,阉割它们,剥它们的皮,取出它们的大脑,摘去它们身上这个或那个器官,这些器官您会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为了使昂蒂姆长知识,动物不得不割合。
他的《论条件反射的公报》刚刚震惊了乌普萨拉大学,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外国学者中的精英们也参加了争论。然而在昂蒂姆思想上聚集了许多新问题,因此他不在乎同行们的吹毛求疵,继续用别的方法进行研究,声称要驳得天主无言以对。
仅仅在总体上承认一切活动均引起消耗是不够的,仅仅承认动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会导致消耗也是不够的。每次消耗以后,他都要问:消耗了多少?当筋疲力尽的受刑者试图恢复精力时,昂蒂姆却不给它喂食,而是称称它的重量。新的因素会使下列实验更为复杂:六只不进食的老鼠被捆绑住,每天过磅,其中两只双眼全瞎,两只瞎了一只眼,两只眼睛完好,还有一个机动小风车不停地损耗最后这两只老鼠的视力。五天不进食以后,它们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尔芒一迪布瓦在专门设计的表格上,得意扬扬地添上新的数字。
P3-8
致雅克·科波
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居韦维尔
我有幸将您的名字写在这本书的头一页上。它始终归功于您,至少从它开始成形时起。您还记得那次散步吗,我对您讲到它,(曰期)是在居韦维尔,刮着大风,我们去埃特塔观赏汹涌的大海。您对我的故事所表现出的兴趣,在我整个写作期间,给予了我很大的支持。
在很久以前我就打算写这本书。您提醒说,您从丹麦回来头一次拜访我时,我就已经和您谈起这本书。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在这个快速写作和草草分娩的时代,我知道我很难使人相信,这本书我孕育了这么久才努力将它生下来。
为什么我称它为傻剧?为什么前三本被称为故事?这是为了表示它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不过,人们把它们看做小说也无妨,但在这以后他们不能责怪我违背了“体裁”的规则,譬如说不够混杂与模糊。
故事、傻剧……我觉得迄今为止我写的都是讽刺作品(您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作批判性作品),此书大概是最后一本。
我认为今日作品的缺点在于早产,在于艺术家不再花时间来孕育它。愿阿波罗阻止我批评我们的时代!不满会显得装腔作势。我在这里无非是提醒某些人,别将《地窖》看做是回归,对旧作的否定,别描绘我创作生涯的曲线,揭示其演变……
只有技巧问题对我最重要,我只希望成为好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