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奋编写的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第1部·夕阳芳草)》集中描写了大明王朝覆灭的前夕,江南地区的文人组织“复社”和“阉党”、余孽之间的激烈斗争,以及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与秦淮名妓董小苑一波三折的爱情纠葛,竟同权臣暗中进行政治交易,为“阉党”余孽开脱,使江南的政治、社党的争斗、内讧更显波诡云谲。小说通过当时的一批知识分子,即所谓“士”这一阶层的性格状态,以及上至朝中权贵下至秦淮汩院、江南市井,再现了我国十七世纪中叶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展示了一幅奢华腐朽走向哀败孕育新生的末世画卷。作品无论是写历史人物生活情怀,还是金粉江南民情风俗,都细腻传神、绘声绘色、新意迭出。
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方式都极其相似。今天的知识分子,依然能够从刘斯奋编写的这本《白门柳(第1部·夕阳芳草)》中,得到深刻的启示。
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明朝面对李自成农民起义和山海关外清军的双重夹击,正面临灭顶之灾,而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还在延续。
东林领袖钱谦益在党争中丢了官,为求复官,与内阁首辅周延儒进行政治交易,许诺对阉党余孽阮大铖网开一面。谁知图谋败露,钱谦益遭到黄宗羲、侯方域等复社士子的猛烈攻击,声望一落千丈。江南知识分子内部也陷于四分五裂。
两年之后,农民军攻入北京,明朝政权顷刻瓦解,江南残余势力在南京拥立新君。然而对立各派仍旧互相敌视,恶斗不休,使政局再度陷入混乱。最后,清军南下,史可法一死殉国;钱谦益献城投降;复社才子冒襄举家逃难;黄宗羲参加抗清斗争,并顿悟民主思想……江南知识分子在“天崩地解”的巨变中,走上了各不相同的道路。
翻开《白门柳(第1部·夕阳芳草)》,带您看尽传统知识分子的参政百态。
钱孙爱急急忙忙地走着,出了东偏院的门,向左一拐,走进备弄里来。直到我闻室那边的声响完全听不见了,他才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放慢脚步。
长长的备弄从后楼一直伸向前门,两边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墙,把宅第的正院同右边的一爿院落分隔开来。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华屋和左院的亭轩花树历历可见。这宅子又大又深,尽管住着老幼尊卑数十口人,仍旧十分幽静。特别是这条备弄,主要是供夜间巡逻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会儿更是连个人影也看不见。钱孙爱听着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回响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赶快从最近的那个侧门往里一钻,回到正院里头。
刚才在我闻室所受的惊吓,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来愈变得像一团破布似的堵塞在心头。这使钱孙爱感到伤心、困惑,摆脱不开。说实在话,这一次,他虽然是为朱氏求情而来,而作为生母,朱氏对儿子也一向极其钟爱,百般纵容,但奇怪的是,他对朱姨太却始终缺乏亲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上珠,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别是当钱孙爱逐渐懂事之后,朱氏的专横、鄙俗、愚蠢和唠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仅仅由于纲常礼教的训诲和约束,才使他从理智上觉得应当尊敬她、维护她,站在她的一边。
诚然,钱孙爱还有另外一位看着他长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陈夫人。陈氏对于钱家的这位唯一的少爷,自然也十分疼爱。按照钱氏的家规,陈夫人才是钱孙爱名正言顺的“母亲”。不过,这位老太太是个秉性懦弱的女人。她过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负,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后,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负。无可奈何之余,陈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头诵经、吃素,还招了一个名叫解空的老尼姑来家里住着,一天到晚讲经参禅,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同钱孙爱也慢慢疏远了。今年元旦过后,陈夫人知道钱谦益到苏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来,她就领着解空回娘家去,说是打算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如果说对这两位母亲,钱孙爱都缺乏强烈的亲近感的话,那么,他对于住在我闻室的这一位“母亲”柳如是,却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尽管柳如是蛮横地要把朱姨太赶出府去,刚才又是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但是钱孙爱仍然感到对她恨不起来,这一点使他十分苦恼。这位柳如是,听说本是苏州府盛泽镇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亲把她娶回家里来。钱孙爱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位新母亲时,她的年轻,她的美丽,她笑眯眯地瞧着他时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几天之后,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到东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为柳如是新盖的我闻室去,想再看一看这位美丽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旧用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气瞅他,还不客气地说他像个小痨病鬼。可是,当钱孙爱又害臊又生气,打算立即逃出去时,柳如是却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态度又变得十分亲昵,并把他留下来玩耍。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钱孙爱在柳如是那儿学会了许许多多有趣的玩意儿——射覆啦,投壶啦,猜枚啦,掷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脸抹黑跳胡旋舞啦,钱孙爱又惊又喜,越玩越着迷。从此,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跑到我闻室去,缠着柳如是玩这玩那。由于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骂和捉弄,还挨过她打。但是,钱孙爱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赶出去,不准他再来。事实上,很快地,钱孙爱就被禁止到我闻室去了。不过并不是柳如是这样做,而是他的亲娘朱姨太。当朱姨太发现她的宝贝儿子竟然也被那骚狐狸“迷”上了,登时又惊又气。她立即率领仆婢气势汹汹地赶到“我闻室”,把钱孙爱“抢”了出来,还同柳如是大吵大闹了一场。不用说,自从那一次之后,钱孙爱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结束了。
钱孙爱叹了一口气,他弄不明白,在他看来应当和睦相处的这两个女人,何以竟会变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势不两立,一天到晚争吵不休,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这样,该有多好!不过,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现在正千方百计要把他亲娘挤出去,她已经向父亲声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宁可重回盛泽!钱孙爱为这事忧心忡忡,焦虑不已。刚才他摆脱了身边的跟随,私下去求见柳如是,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钱孙爱觉得,凭着朱氏是自己的生母这一点,父亲最终大概不会把她驱逐出府,也不会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这两个女人和好起来,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钱孙爱感到了一种悲哀,如同被人遗弃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明白他。他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他停住脚步,站在悬着“半野堂”横匾的大厅前,瞅着屋檐上啁啾营巢的一双燕子,怔了半天,终于没精打采地折回来,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门影里,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是些看守门户的女仆,也有个把寄食的穷亲戚。她们闲日没事,照例坐到这地方来,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嘁嘁喳喳地起劲谈论着什么。看见钱孙爱走来,这伙人都一齐住了口,纷纷站起,向小主人亲热地问好。钱孙爱心里正烦恼,低着头只管走过去。
钱孙爱一踏进西院,就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钱谦益的贴身仆人李宝,还有自己的书童张卉儿正沿着复廊急急地朝他走过来。
“少爷,你上哪儿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爷叫你去呢!”李宝一边说,一边站住行礼。
听说父亲传唤,钱孙爱有点意外。不过他也懒得打听,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宝走。
当钱孙爱登上荣木楼的二楼,来到他父亲的书房——匪斋里的时候,钱谦益正低着头,在看一封信。他用威严的鼻音“唔、唔”地答应着儿子的问安,随手指一指靠窗的几张花梨木椅子,让他坐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件。
这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从京师带回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钱谦益错愕为难,以至他已经反复看过四遍,仍旧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会儿他又仔细地从头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写来的。一个多月前,钱谦益派陈在竹带了七千两银子到北京活动,希望能获得复官起用的机会。陈在竹找到这位朋友,承他帮忙,与内阁首辅周延儒搭上了线。陈在竹把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就带回来这样一封信。
在明朝后期,人们写信的习惯,除了一份正文之外,还有所谓“副启”。副启是一种不具名的信,用以请托办事或谈机密事宜。本来只通行于官场,后来就成为一种繁文缛节,不管有没有特别的话要说,一律都要有副启,否则就会被认为不恭、不厚,副启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现在钱谦益手里的这封信,也有三封副启。不过,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礼,而是因为他要谈的事情确实涉及许多机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缘故。
P7-9
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
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它的半爿已经死掉,剩下黝黑朽烂的一段木橛,另外半爿艰难地扭曲着,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身子。于是,它就这么弓着腰,坐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渐渐它变得很衰老了,连南方吹来的熏风,也不能使它恢复一点活力。一年到头似乎都沉浸在冥思默想当中——它在想什么呢?是回忆无忧无虑的儿时光景?是重温辛酸而甜蜜的少年春梦?还是追抚凌霜傲雪的壮岁情怀?这些都无从知道。只是,它的枝干一天天地干枯下去,它的花朵和叶子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有一阵子,它好像已经死掉。不过,冬至过后,山南的梅花纷纷开放,它那粗糙僵硬的枝丫上,冷不丁又开出一朵憔悴的小花。看上去,就像一个奄奄待毙的老人,忽然睁开了一只发红的、黏滞的眼睛……
当年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的可怕一幕,想必还时时浮现在它的眼前。它无法理解,那一场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优秀伙伴的奇祸巨变,是受着什么样一种力量主宰?又为什么偏偏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这终古难平的怨愤,像利爪揪扯着它的心。每逢风雨之夜,它就会转侧难眠,巍巍颤颤地抖动着那只瘦骨嶙嶙的独臂,发出凄厉的呼啸,咒骂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无情……
有一天,一位踽踽独行的旅人经过这里,这株悲惨的老梅树引起了他的惊异。他绕着它反复端详了半天,最后坐下来,抚摸着老梅巨大而支离的躯干,默默地用心声同它交谈了很久、很久。直到红日西沉,徐徐升起的暮霭使山谷变得一片苍茫,他才站起来,抖一抖衣服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大步走去。
自此之后,老梅树安静了,它更加沉默。有好几年,它不再开花,也不再长叶,仿佛打算就此长眠下去……可是,一种缓慢的转机终于来临——那已经死掉、铁石般坚韧的表皮,有如一领沉重的护甲,本来紧紧地裹住老梅树的躯体,竟无声地坼裂了。开始是不显眼的一道缝,不久,裂缝扩大了,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看来,老梅树正从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夜深人静时,山谷里老远就听见那发自心肺的沉重喘息和含泪的嘶喊。最后,老梅树被自己弄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有一次,它偶然在月光下看见自己丑恶不堪的影子,竟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终于,又硬又厚的坚甲瓦解了,剥落了!
而它,这梅树,仍旧是蜷曲受苦的姿态,仍旧是残缺支离的躯体,可它已经获得了新生。几年后,它出乎意料地抽出数十丫粗壮碧绿的新枝,接着,小骨朵儿似的蓓蕾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枝头。在一个凄清微冷的冬晨,它终于开出了满树璀璨的繁花。
瞧,它如今有多美啊!山南的梅花浓艳如火,山北的梅花晶莹如雪,它呢?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种恬静柔和的绿色。无疑这绿很轻,很淡,骤眼一看,你会错认这是一株白梅,须得把它同真正的白梅放在一起,才会分明显出它其实是绿的。更为特别的是,阳光下看,它还不怎样,而当天色昏暗,或是在夜里,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会幽幽地发出光来。这时,它仿佛不是一株梅花,而是一位美丽的精灵。轻风吹过,微光颤颤,它便轻盈地舞蹈起来……它的香气也不寻常,细细的,凉凉的。在满山红梅浓烈的香气包围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可是,你仔细嗅嗅,那凉凉的香气又冒出来,愈久,愈烈,愈鲜明。末了,你就只嗅到这一种凉凉的细香了。
消息很快传扬开去。人们成群结队来观看这株幽谷奇葩。荒凉寂静的山谷顿时热闹起来。丛生的杂草之间,不久便踏出一条一条的路径。风雅之士们甚至在花下排开筵席,疏疏地点上几盏灯烛,作长夜之赏。它成了诗中的佳题,画中的尤物,以至香闺中的腻友。人们经常地提起它,再三地宣扬它,把它说得出类拔萃,超凡绝俗,神而又神……
可怜的梅树是多么激动呀!它吃惊,怀疑,不知所措,终于快活得哭起来了。
从此,它变得十分辛苦忙碌。络绎不绝的来客令它简直应接不暇。为着不使每一个人失望,它一天到晚殷勤地微笑着,尽量舒展开繁密的新枝,毫不吝惜地把异彩和奇香奉献给四方八面。只怕不够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热诚,第一次花朵凋落后,它紧接着又开出了第二次繁花。这下,引起的轰动更大。游客们纷纷去而复来,都要躬逢这梅开二度的难得盛事。山谷里愈加熙来攘往,挨挤不开。各式各样的茶寮、货摊、食担、杂耍乃至戏棚,都竞相出现,热闹的景象赛过盛大的庙会。到后来,连远近的达官贵人们也不惜降贵纡尊,携眷而至,说是“与民同乐”。于是,又有人竭力凑兴,悬出厚赏,为梅花征求名号品题。据说,由于争议纷纭,始终悬而未决……
花团锦簇的日子过得飞快。渐渐,梅树又感到了一种寂寞,一种美中不足。不知为什么,它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了过去,想起它走过的那一条苦难的、坎坷的道路。它忽然觉得,它有好多好多故事,准备向人们述说。这些故事无疑并不美丽,甚至也不动听,但一个一个都那样真实,那样亲切,那样重要!与眼前的一切相比,似乎实在得多,也有意思得多。梅树很奇怪自己竟会把它忘却了这么长久。现在每回想一次,它都止不住心头发颤,热泪盈盈。啊,应当向人们一~讲出来,讲出来!
于是,它这样做了。但人们的反应却如此冷淡!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美丽的花朵,露出不胜倾倒的神情,然后,以突然爆发的喝彩,打断了梅树用微弱、发抖的声音说开了头的故事……
梅树又一次地吃惊、迷惑,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但没有灰心,它忍耐着,等待着,年复一年地开出更盛更美的花朵。它的名气传得更远了,慕名者从千百里外不绝涌来,以一瞻风采引为毕生幸事。然而看客如云,流年似水,它所期待的、愿意倾听它的心声的知音者,却始终没有出现……
哦,也许这样的人是有的?也许他只是不了解梅树的心思?也许他混杂在众多的围观者当中,梅树没能辨认出来?也许他根本挤不进密密层层的人墙,只好站在远处看上几眼,就走了……谁知道呢!
梅树明显地憔悴了。它变得心灰意冷,闷闷不乐,一天到晚像失魂落魄似的,连一年一度的花期,也没有心思料理了。
在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它静悄悄地死了。
震惊的游客深为失望,痛惜不已!他们流连凭吊了许久,依依不合地散去,从此不再来。
古老的山谷渐渐又恢复了昔日的荒凉冷寂。待到游人踏出的路径重新长起离离的芳草,梅树的遗骸也朽败、霉烂,化为尘土之后,一切便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心上的痕迹是不容易抹平的。慢慢地,在当地居民中间,传出了一种说法——
那株梅树其实还在。只要遇上天阴下雨的时节,或者月色朦胧的夜晚,山谷中迟归的樵夫和狩猎的山民常常会看见,那株梅树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现了。他们甚至看得清枝头上淡绿的花朵,嗅得着那凉凉的幽香。当他们试着走近去,一切便像烟雾似的消逝了。
于是,当地的人们说:这是那株梅树的影子,是它的灵魂。它不肯死心,还在守候着,要将它的故事告诉一个愿意把它写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