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罗伯塔·格雷和拉姆普雷一家初逢于新西兰。她和弗里德·拉姆普雷是同学。拉姆普雷家其他的孩子都被送到英格兰去读书:亨利、双胞胎兄弟和迈克尔就读于伊顿公学;帕奇就读于汤布里奇附近的一所学费昂贵的女子学校。在新西兰生活的年月里,帕奇和迈克尔年纪尚小,未及就学之年,他们有保姆伯纳比太太照料,后来又来了一位家庭女教师。但到了弗里德该被送至英格兰读书之时,拉姆普雷家遇了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她因此成了德莫亚那女子学校的寄宿生。在全家返回英格兰很久之后,家里人仍然说弗里德说话带有新西兰口音,这纯属无稽之谈。
在以后的岁月中,一想起她和这个家庭的友谊归因于某次经济危机,罗伯塔就会发现某种有趣的讽刺。那次经济危机一定很严重,因为就在那时候查尔斯·拉姆普雷夫人突然遣散了家中所有英格兰仆人并且购置了洗衣机。后来在某个下午,这台洗衣机挣脱其固定支架飞了出去,险些要了伯纳比太太和帕奇的命。弗里德在德莫亚那女子学校寄宿后不久,查尔斯勋爵的一位年迈的姑母过世,拉姆普雷一家又富起来了,所有的仆人都回来了,因此罗伯塔首次到拉姆普雷家做客时,迪帕克斯真是显得富丽堂皇。拉姆普雷家在新西兰是名门望族。有头衔的人在新西兰寥寥无几,侯爵的小少爷可谓凤毛麟角。
两年之后罗伯塔会有些怀旧地清楚记得首次到拉姆普雷家做客的情景。那发生在期中假的周末,德莫亚那女子学校的寄宿生获准回家。此前两天弗里德问罗伯塔是否愿意到迪帕克斯度期中假。迪帕克斯和罗伯塔的父母处可通长途电话。
弗里德说:“亲爱的罗宾,你一定得来,多有趣啊!”弗里德的嗓音含糊又亲切。
当然,她没料到的是,对罗伯塔而言这次邀请像引爆了一枚惊人的火箭一样——与查尔斯·拉姆普雷夫人通过电话后,罗伯塔的妈妈开始忙着缝制衣服,她一直做到凌晨两点;罗伯塔的爸爸骑着自行车跑了四英里,在八点前赶到德莫亚那,为的是留下一个奇怪的包裹,一封教导如何行为端正的信和要赏给女仆的五先令。罗伯塔一说起家境贫寒,弗里德就会表示同情,好像两人同病相怜似的。罗伯塔马上就会发现拉姆普雷的贫穷,但这种贫穷却是种奇怪的、令人疑惑的境况。没人能理解,连拉姆普雷家的债主们也不能理解,当然可怜的查尔斯也无法理解。查尔斯戴着眼镜,面带微笑,说话含混。
轿车驶抵德莫亚那女子学校时,天都快黑了。查尔斯夫人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袭黑衣、英俊帅气的亨利坐在后排。看见他们俩,罗伯塔不禁面带羞涩。但是拉姆普雷家的魅力还是胜过了这个十四岁孩子的羞涩。三分钟之后,罗伯塔就被这种魅力征服了,从此以后一直令她无法摆脱。
三十英里的上山路程好像是一场梦。后来罗伯塔记得他们都在唱一首老歌,内容是搭建一座通往天堂的楼梯。她还记得,好像她一边唱一边飘浮在楼梯上。路面由柏油变为山地矿石。汽车底座和石头撞得砰砰响。山麓愈来愈近,山风透过车窗吹进来,令人心旷神怡。当他们开始在迪帕克斯外边蜿蜒曲折的路上行驶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罗伯塔嗅到了当地灌木丛、寒冷的山泉水和土壤散发出的味道。车停了,亨利嘟嘟嚷嚷地下了车,开了大门。那是罗伯塔的记忆中最为清晰的亨利——在车头灯的强光照耀中和门较着劲,面部扭曲。上到迪帕克斯的路程显得真长。当最后他们走出来、站到铺着沙砾的平台上时,罗伯塔的羞涩或多或少地又回来了。
拉姆普雷一家赴英多年之后,罗伯塔时常会梦见她又回到了迪帕克斯。她总是在夜间回去的。在她的梦中,大门敞开,泻下的灯光照亮层层阶梯。巴斯盖特和一个年轻的男仆站在人口处。在梦中罗伯塔已记不起这个男仆的名字。用蓝桉引燃的火的味道、查尔斯夫人在客厅里点燃的油的味道和巨朱蕉盛开时的味道都会穿过敞开的大门来欢迎她。她总能在客厅里看见拉姆普雷一家,正如她首次做客一样。帕奇和迈克尔已获准可以熬夜;那周刚从英格兰回来的双胞胎兄弟斯蒂芬和科林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亨利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光亮的脑袋顶着妈妈的膝盖。查尔斯勋爵读着一个月前的《旁观者》杂志,他会被某些内容逗得矜持地莞尔一笑。他通常会出于对罗伯塔的尊重而放下杂志。梦的开头永远不变,着魔的感觉也是永远不变。
头一个晚上,拉姆普雷一家人显得才智焕发又不失优雅世故,令人神魂颠倒。那时,他们的家庭笑话看来就是智慧的精华。罗伯塔长大成人之后也要提醒自己拉姆普雷一家人有趣但不诙谐,当然亨利不在此列。可能他们太和善了,没法诙谐。他们的笑话多是前后矛盾的家庭风格,因此不值一提。但在那头一个晚上罗伯塔着迷得连鉴别力都没了。回想起来,她把他们视作一个很年轻的家庭——长子亨利十八岁,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场经济危机而从伊顿公学退学的双胞胎兄弟十六岁,弗里德十四岁,帕特里夏十岁,小迈克尔才四岁。查尔斯夫人——罗伯塔从未记起何时起称呼她夏洛特——三十七岁,那天是她的生日。她丈夫已经送给她一个精美的梳妆盒。在罗伯塔与拉姆普雷一家会面后这家人遇到的第一次经济危机时,这个梳妆盒会出现。还有许多包裹,都是当天由英格兰寄到的,查尔斯夫人以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满意足的方式一一拆开,评论每件包裹“太有趣了”或“真美妙”,她还时不时地大喊大叫:“M.阿姨多周到!”“乔治多周到!”或“加布里埃尔真好!”加布里埃尔一家人送她一只手镯,她翻了翻寄来的卡片,然后说:“查理,这是他们俩寄来的,他们一定和好了。”
“你说这手镯?亲爱的妈妈。”亨利问。
“不,我说的是吵架。查理,我猜想,毕竟维奥利特不会和他离婚的。”
“他们将会有六个讨厌的儿子,伊莫金。”查尔斯勋爵说,“我一定、一定不会有钱。她怎么能容忍加布里埃尔!当然她是疯了。”
“我明白,去年加布里埃尔把她关在养老院里,但显而易见她又逃出来了。”
“加布里埃尔是我们的伯伯。”亨利笑着对罗伯塔解释说,“他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我想他没那么坏。”查尔斯夫人一边试着手镯一边喃喃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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