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质,诗人,教育学者,生命化教育的倡导者,1+1新父母行动的发起人,长期致力于基础教育和家庭教育的理论研究与探索。著有《唇舌的授权——张文质教育随笔》《保卫童年——基于生命化教育的人文对话》《我们是怎样做生命化教育研究的》《我的写作是献给自己的祈祷书》《生命化教育的责任与梦想》《教育是慢的艺术——张文质教育讲演录》《教育的十字路口》《父母改变,孩子改变》《幻想之眼》等,主编有《生命教育实验教材》《活着就是幸福——生命读本》《生命化教育探索丛书》《年度教师丛书》《教师怎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等。本书以教育随笔的形式记述了他正在经历的生活。
我的写作表明自己期待着最终得到一种启明,我相信的是心灵与世界的约定,也相信在写作这样多少有点过时的爱好中,我仍然能够借助某些文字得以向有意味的生活有所趋近,确信一个人可能因为内心的信念而赢得生命的从容和自在感。
一、给远方的朋友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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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否在最忙碌的时候更愿意甚至更容易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写作之中?闲暇的放松把大脑中的发条也放慢了,常常就是对着某处、或是假想的某个风景发呆,只有我知道这个时候的胡思乱想其实相当的贫乏而晃荡。我安静时看上去总有一点傻相,有时候照出来的相片就是这样,真实,没有任何的意料之外。每个人都会关心自己最没什么变化的长相,每个人都应该留更多的时间把生命仔细地想一想。它总在不停顿地滑动。
有时候我的不安仅仅因为,突然想到不知道是谁支配着我的生活,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对遥不可及的一个人心生强烈的怨恨,生活的背离就在于,这两件事之间总是有着你稍加分析便能理解的关系,但是,还有第三件事时常会让我警醒,那就是我的时间可以用来散步、发呆、闲聊以及用于任何与身体有关的事情,有的人支配着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却不能全部用于回馈对这种控制和扭曲的仇恨,我必须努力地朝着另外的方向游移。
我也想像布罗茨基那样说:我这一代人好歹干净些。我们可以看着自己的手说这样的话。我们也需要时常——也许就需要仅仅看看自己的手。今天上午一位朋友对我说,你知道昨天就在师大附近,一位3岁的孩子因为下车慢了点,和奶奶脱手的转瞬之间,被后面的公交车当场轧死。有时,我们看不到大的罪恶,看不到大的罪恶繁衍着小罪恶,却也不得不时时面对小罪恶。平凡的丑,“平庸的恶”。我们可以从空气中嗅到一种异样的紧张气息,有时这样的紧张也把我们的生活带入非物质性的日甚一日的腐蚀。不是我们的理解有什么困难,而是某种气压它已经可怕到令你几乎只能像白痴那样。
每天当我穿过这个城市为数不多还算整洁的街区,走向工作所在的那座大楼时,我总是忍不住想把这座已经植入我记忆的建筑物作一番“内视性”的打量,但是,我现在还感到自己有点笨拙,我不想轻易就动手。不是因为过于复杂,而是我必须仔细梳理一番它所具有的丰富的象征性。也用不着焦急,至少这样卡夫卡式的存在仍将延续下去。
现在,我正开心地享受着对它由来已久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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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坐在那里,我就想着:我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活下去吗?仿佛你仍然有别的活着的方式。半夜,我久久无法入睡,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多了。我起床,走入黑暗的书房,我先坐了一会儿,然后拧亮书桌的台灯,就为了写下开头的这个句子。我坐在那里,又返回黑暗之中,回味着生活正在继续的一些忧扰。我花了很长时间细致地想象我所进入的教育的状态,有时候你会觉得其实你所面临的也就是一种复杂的生活流,你在这里遇到的一切,在别的地方也一样,有些可憎的面孔与职业并无特殊的关系。这类的想法多少有点让人沮丧。因为,有时候,你免不了要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一种逃避之所,现在,这样的想法已经被剔除得千干净净,你必须为自己的身体而承担。无论何时,并不能有所放下。
细细碎碎的想法总是更有道理的,它盘踞着,仿佛你每天就为了这些念头而工作,或者说是一种活着的状态,大的烦扰,难忍的遭遇,到后来一定要转化为细碎,缠绕,反复,从记忆中,从生活的每一天不时闪出恐惧的光,闪出对生活的倦怠或者一些具体的期望。
有时,我也为自己的平凡而暗自庆幸,一个上午,就默默坐着。秋天的风,是相当体贴人的,你可以对着打开的窗户心存感激地细细体会,远处楼房里切割瓷砖的尖锐的声音,也不能使你变得烦躁。这样的早晨是不错的。我突然想到,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确实在给你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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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感到因为有了一种对象感,我的话语变得明晰起来:倾诉、私密的静听、对某种停顿会心的等待,总之有了某种在场性。某种享受着自己的状态。
昨天,我还对一位从厦门来福州上课的女教师说,我告诉我女儿坐公交车下车时,不要最后一个离开——我分明感到当你最后离开时的潜在的危险——这样的细碎的生活经验,我们已经积攒很多,接着我又从中概括出,当你不得不最后一个下车时,有时你需要学会大声表达自己的要求:我还要下车呢!然后,我转到另一个概括中去:当然,我们更需要的可能却是:低声倾诉,建立起和我们亲近的朋友间的美妙的一体感,属于两个人,或者三个人,我们分享的其实是同样的东西,只是它的方式已大不相同。
我乐于成为一个格言作家,似是而非的片面之词的制作者。比如,当我和这位女教师一起在永杰豆浆店吃饭时,我说,我是一个胆结石患者,我有几条胆结石患者的格言:当你感觉胆不舒服时,就是不舒服,你的感觉不会欺骗你;当你吃饱时,你要马上离开餐桌,要不然受到伤害的首先就是你的胆……哈哈,让我想不到的却是,这位女孩子说道:我妈妈也患有胆结石,我要把你的格言记下来送给妈妈。
我明白当我故作深刻地制作自己的格言时,我心里充满了对每一个人的善意,当然,首先就是对自己的善意。
下午,我走在上班的路上,想到某所学校的新的办学目标,听上去像一个颇有气势的口号:事事争领先,比赛争第一。我想起北京国安足球队似乎也有过“永远争第一”的口号,不过,中国足球,我们的公共耻辱,还是不要提它吧。我没有细究学校应该拟订什么样的口号或格言更为妥帖,我只是放松地走着,脑袋里闪出杂乱的各种念头。
总之,秋天还是不错的,夸张一点说,我常常就是为了过这个短暂的秋天,才能够在别的季节没有倒下。
4
我慢慢翻阅你的文字,为你的耐心吃惊。只有我知道这是一个生活常常处于边缘状态的人的耐心。繁杂的白天之后,你就如潮水一般退回自己宁静的夜晚,你总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困难,有时则是以一种罕见的沉默把自己置身于不可挣脱的矛盾之中。做一个承担者,坐在夜晚之中,有时甚至就让半明半昧的读写一直持续到天际微明,但是,等待你的仍是昨天之前就已开始的琐碎的应对,以及久已熟知的面孔。
写到这里,我是说写到“熟知的面孔”,我想作一个停顿。我的编辑部在大楼的8层,下班时,有时候我在等电梯,看到它在某一层停住了,一想到我又将温习一遍某些“熟知的面孔”,我马上就抬腿走下楼,久而久之,我已经不在下班时乘电梯了,私下里我要承认这样的“洁癖”确实相当的可笑。我也不能为自己任何的退缩找到恰当的理由。我仍是退缩的,我常常能做到这一点,而你总是感叹自己几乎完全没有这样的机会。
有时我们就得为了一点点更适合我们身体状况的某种处境而颇费心机,渐渐地,我们也习惯了自己心智用力的方向,挣扎之后,有的人陷于彻底的疯狂,心性比较强健的虽然也有自己的惶惑,却更多地找到了对自我生命的恰当的管束。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先我并没有这样的预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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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着要换个笔调写出另一种“教育”,却一直传不出这样的韵致。在我的笔下始终是我正在经历的生活,我总是如此直率地把这些极其细微的事情变成了一种反思性的个人背景,我试图知道自己正在承受的生命中的事物对于理解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我并不说所有令人深感窘迫的“教育遭遇”恰好发生在我身上,而是要强调它确实是一种几乎人人必须面对的可怕的重力。有时候还会这样想,单是这样的教育现实就足以使我成为一个思考者,我乐观而自觉地赋予了自己对于教育的责任。
不过我同样应该承认,所有的勇气总是不够的,“勇气”这个词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说,就是一个人对世界真诚的态度,时常我期待着自己有这样的真诚,事实却是很多情感与表达是婉转曲折与隐匿的,我们的言说很多时候都是怯懦而又闪烁其辞的,这样的言说也成了一种修辞方式,构成了一种边界和命运感——在一个精神日益衰微的时代,我们多大程度上能说对自己的存在负责,能说我们所要努力的一切仍然具有一种诗意,甚至能说我们没有成为“恶的一小部分”?
我不知道。任何的追问都是令人不安的,不过我所记下的一切,某种程度上也已表明了我的态度。
因此每一次思考总是要从人性的“出发点”开始,我呼唤的是一种修复和改善,是对细微改变的耐心,同时我首先把对自己的耐心变成了习惯。也许是因为我在乎这样的生活,我的写作表明自己期待着最终得到一种启明,我相信的是心灵与世界的约定,也相信在写作这样多少有点过时的爱好中,我仍然能够借助某些文字得以向有意味的生活有所趋近,确信一个人可能因为内心的信念而赢得生命的从容和自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