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先生的散文其实就是他自身生活的真实写照，在传统文人的一方面，他是个中规中矩的君子；而在现代文化的一方面，他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他之倡导闲适幽默，其实正是在以“文”养“性”，又复依“性”为“文”，这种纯粹个人的修为，应当说跟一般文学史著述中的所谓背离时局或者帮忙帮闲之类实在没有太大的干系。

本书是从林语堂大量的中文、英文中译本著作中有关人生、生活、文艺等方面的论著中选编而成的。从这些文章中我们可以较为集中地了解到林语对人生、生活、文艺的见解。

全书主要分为无所不谈、谈古论今、闲情雅趣、人生滋味、文苑勺拾、山海游历、臧否人物这七辑，收录了他的论读书、古书有毒辩、从梁任公的腰说起、孟子说才志气欲、论性灵、我怎样买牙刷、论文艺如何复兴法子、老北京的精神、闲话说东坡等众多作品。

辑一 无所不谈

 论读书

 古书有毒辩

 从梁任公的腰说起

 论泥做的男人

 烟屑

 夏娃的苹果

 说本色之美

 杂说

 谈理想教育

 考试分数不可靠

 从丘吉尔的英文说起

 祝土匪

 假定我是土匪

 冢国絮语解题

 脸与法治

 中国究有臭虫否

 叩头的柔软体操价值

 中国式的家庭理想

辑二 谈古论今

 孟子说才志气欲

 中国文化之精神

 中国的国民性

 中国人之聪明

 英国人与中国人

 美国人

 中国人与日本人

 论中外的国民性

辑三 闲情雅趣

 论性灵

 说浪漫

 论幽默

 论解嘲

 论趣

 论情

 论谈话

 论握手

 说潇洒

 论躺在床上

 谈计算机

辑四 人生滋味

 我怎样买牙刷

 我杀了一个人

 阿芳

 家园之春

 秋天的况味

 记鸟语

 记隐者

 论石与树

 中国书法

 有不为

 予所欲

辑五 文苑勺拾

 论文艺如何复兴法子

 文学之特性

 学术

 散文

 时代与人

 作文六诀

 小品文之遗绪

 大学与小品文笔调

辑六 山海游历

 老北京的精神

 游杭再记

 安徽之行

 说北平

 谈牛津

 伦敦的乞丐

 记纽约钓鱼

 谈海外钓鱼之乐

辑七 臧否人物

 闲话说东坡

 胡适博士

 辜鸿铭

 记蔡孑民先生

 谈钱穆先生之经学

 萧伯纳

 毛姆与莫泊桑

 说福禄特尔与中国迷

编后记

袭人的行为人品，比大观园里任何男子强。这是我上回说的话。大观园的男子，何以那样不行，都是泥做的，贾政在内。——这个道理，我倒想讲一讲。我想《红楼梦》全书中，只有一个薛蝌可算为好男子吧。大凡《红楼梦》文字技巧出色处，在于描绘儿女私情，迷人处，恐怕也就是在此点。因此，红楼一书英雌多而英雄少，英雌中又是丫头比姑娘出色。所以他不像《三国演义》，活现的写出关羽、张飞等一流人物；也不像《水浒》里，有武松一类的男人。我们不能据此而论，中国社会只有泥做的男人。我们看《汉书》，有范滂一流人物，也有范滂的母亲，都是有节气的人。那时还是封建社会，有义侠之风，睚眦必报。(详见《二十二史札记》)就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风，也像日本的武士道，也像宋江忠义堂的义侠。欧洲骑士风，很奇特的，又演成骑士式的恋爱，出死人生，忠心保护他们所事而兼所爱的女人。所谓罗曼思的恋爱故事，把恋爱与奇侠联合起来。后来大炮兴而城堡废，剑术就衰下去，而所谓骑士之风，也跟着无形消灭。机关枪虽好，杀人太容易了，用不着以前的剑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效。日本的武士道，去今未远，到底在第二次大战，还能表现出来。

我所要讲的在此。一国有一国的标准男女的理想。这理想跟着社会环境及时代潮流而不同。我想以前俗语所谓汉子，决不是江南才子的小白脸。所谓好汉，也就是英雄人物，有矫健的身材与超人的毅力，有作有为，人气十足。中国历史上，不是没有这类的英雄好汉，像岳武穆、文天祥这种人。孟子也讲大丈夫，似乎比君子两字气派大一点。只为社会环境，即中国的重文轻武，这理想的汉子，才渐渐趋近于温文尔雅的书生，在宋词中长吁短叹，哭哭啼啼。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因为没有人权保障，结果屈的时候多，伸的时候少。韩信受胯下之辱，实际上能受胯下之辱而做不到韩信的占大多数。法律人权既没有保障，退一步想，龟头缩入龟颈，也就可以生存了。由是男人的理想也变了，大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颇足表示此人甚有涵养，将来可以大有作为。接着女子的理想也变了，索性把节烈气义的美德都交给女人完事。说起来，烈女烈妇，特别受社会的崇拜。若单论青史留名的，烈女总比烈士多些。这里有点奇怪。所以《红楼梦》的男子，都像泥做的。《金瓶梅》里头那些男子，更一无是处，不是东西。自然明朝那种风气，宦官作威作福，朝官可以“廷杖”(打屁股)，并且宦官要命打死，就可打死，要养起大丈夫的气派养不起来的。

大家都是黄帝子孙，神明帝胄，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金瓶梅》那些土豪劣绅，衙役走卒，是真实反映当时的社会。我们那些“同胞”，是不足为训的，不足代表什么东方的精神文明。我们道一声惭愧罢了。

何以这样？孔子言仁。我的意思，这仁字，就是讲人的本性，仁者就是未失人性的人，不论男的、女的。这是我的愚见。在英文应作manhood译出，《论语》“仁”字，说得有点含糊，有点玄秘。利与命与仁，是子所“罕言”。平常孔子不轻易许人以仁。令尹子文许以忠，却“未知焉得仁”。陈文子许以清，却也“未知焉得仁”。其余像管仲、子产，虽是贤人，都够不上。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但是他们饿死首阳山，孔子更称为“求仁而得仁”。这就近于气节，近于honor了。明明白白，在这种地方，仁字决不能解为仁爱，是说一种理想的人及人的理想。

我想仁本有二义：一是人人本有的人性，二是指仁爱的仁。这两种意义连贯在英文，“人”字也同样演出human.humane.humantarian.数义。因为是人所以有仁者的存心。在人的理想方面，仁者是能充量发挥人的本有的明德的完人。所以欲明明德，是因为人本有可贵的本性，常为习俗所移，物欲所蔽，失了这本有的人性。想要做，而每每做不到。所以君子应无终食之间违仁，颜回也只能三月不违仁。这样讲，仁就有点难了。但是因为仁本来是做人应有的，而人人所有的本性，所以又说不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样讲，仁又不难，只要不失了本有的人性，就可称为仁。匹夫匹妇，常常也可以做出杀身成仁的大事业来。如此把仁字讲为不失做人的应有的气质甚合。孔子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又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就是说人人可以保存这做人本有的气质。所以子产济众，惠而不费，与气节无关，故贤者未必仁。孔子单独称那位箪食瓢饮穷居陋巷的颜回，平常的人少能尽量发挥或保守人的本性，也不够弘毅，所以很少人可以做到这仁者的地步。

大概孔子虽然罕言仁，但是他心目中清清楚楚知道怎样才是仁人的本色。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怎样才是真正的好汉，只可惜世上的好汉无多。这仁者不但是弘毅有为，同时也有仁者的存心，已达达人，是近情近理的一个人。我想若西方林肯可以当之。在英文有时我们听见朋友说He is a real man.是赞叹这人真有男子汉的气魄，也是慨叹世上真好汉的不可多觏。

后来孟子加以发挥，而用“大丈夫”字样。我想应伯爵及贾琏这些人，决不是孟子所谓大丈夫的好汉吧。花蕊夫人之讥，也是有所谓而发的。P15-17

编余赘记，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语堂先生曾自赋对联云：“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斯言确乎能概括他的一生。在我看来，林语堂首先是一位极其诚实的作家，惟其诚实，他才会终生视文学为一种严肃而高尚的事业，一件不会随时移世易而改变且于人类有着永久魅力的工作。这一点与长久以来人们所赋予他的诸如“闲适人物”、“幽默大师”等等一系列冠冕称号无关。

中国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就确有其显著之处，但我以为，真正值得称道的仍旧在散文一面，这当然跟中国文学自身的传统以及现代社会特定的历史境遇有很深刻的关系。正因为散文之“散”，它才给了作散文的人以绝对自由的思想空间。散文之针砭时弊、鞭笞呐喊抑或妩媚妖娆、婀娜动人皆无可厚非，但一味要求所有散文都必须摆出一副金刚怒目或恬静柔弱的面孔，恐怕就失却了散文的真味。散文之“散”与生活之“杂”恰有其对应之处，有不平而呜，自然也会有感欣悦而发。从这个角度来看，林语堂先生的散文其实就是他自身生活的真实写照，在传统文人的一方面，他是个中规中矩的君子；而在现代文化的一方面，他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他之倡导闲适幽默，其实正是在以“文”养“性”，又复依“性”为“文”，这种纯粹个人的修为，应当说跟一般文学史著述中的所谓背离时局或者帮忙帮闲之类实在没有太大的干系。

现在说说“humour”这个词。

众所周知，“humour”被译为“幽默”当归功于林语堂。据盛巽昌先生《学林散叶》载，该词的翻译曾有多种，比如李青崖的“语妙”，陈望道的“油滑”，易培基的“优骂”，唐桐侯的“谐稽”，以及徐绪昌的“幽妙”等等，但最终只有林译的“幽默”被保留了下来。这并不是说林语堂先生的外语水平是最高的，而是说相较之下，“幽默”所涵囿的文化意蕴应当是最为丰厚的。它不像“语妙”、“幽妙”那么透明，也不像“油滑”、“谐稽”那般粗砺，更没有“优骂”式的霸气。“幽默”之道全在会心一悟，“作语隐谑，令人静中寻味。”“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学理，又能从容不迫出以诙谐。”(林语堂《答青崖论“幽默”译名》)如此方得“幽默”之宽宏恬静的真正妙处。有军阀见篮球场上众人争抢一球，怒而有言：资费充盈，奈何以一球相争？赏一人一球可也！这只能称作“滑稽”，“滑稽”所透露的多半是自身的浅薄。鲁迅称帮闲帮忙之人为“落水之狗”，这个叫做“讽刺”，“讽刺”之刃多半在用以对“他者”的解剖。如果一定要给予“幽默”一个确实的定位的话，那么，它可以看作是处在“滑稽”和“讽刺”之间。惟其不作俗语，“幽默”才显出一种儒雅的风度；又惟其并不把攻击的矛头单纯地指向“他者”，“幽默”才保有了一种特别的尺度和宽容。邓肯对萧伯纳说：“如果我们两个人能够结合，我们的后代一定会有我的容貌和您的头脑。”萧伯纳回答说：“但也可能会保留下您的头脑和我的容貌啊！”因为幽默中常常能饱含着“睿智(wet)”，所以幽默之人又是自由的和浪漫的，他的朋友会逐渐增多而他的敌人却在日益减少。孔子逃亡，人谓之“累累然若丧家之狗”，子曰：“然哉！然哉！”因为幽默中蕴藉了自我的解嘲，幽默之人才更多了一份独有的自省和旷达，他的眼光也才不会时时为愤怒或悲哀所翳障。

作如是观，林语堂先生所倡导的“幽默”就不单是一种文学的体式了。小而言之，这是他个人特有的处世原则；大而言之，又是他所期冀于世人的某种理想的审美境界。黑格尔也曾认为，真正的浪漫应当是借助于主体内在的力量最终达到超脱与其对象世界的对立而获得的一种境界，这境界就是“幽默”。(《美学》)林语堂先生终其一生似乎都在践行着这样的一种理想。他学贯中西，却并不认为自己能厕身于所谓“大师”之列；他纵论古今，却时时在提醒自己既不作故纸堆里的遗老，也不作背叛自身文化的洋奴；他于世间一切的丑恶同样嬉笑怒骂，却又于他人的种种误解谩言一律作抚掌一笑。正因为如此，他才特意把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取名为《生活的艺术》，在他看来，生活与艺术能够合为一体，也许才不失为一种真正的生活。而事实上，“humour”一语的拉丁词源“humor”本身指的就是一种特殊的“体液”及其所包含的一种特定的气质，延伸一些来讲，“幽默”之于我们的具体生活恐怕确实是值得细加探究的一种生存形态了。

任何一种筛选都可能挂一漏万，本书的选辑同样如此。之所以分列诸章，除了内容的相对一致以外，主要是希望借助不同的侧面来勾勒林语堂先生的各式面影，以求最终能形成一个尽可能本然的先生的形象，这形象可能跟各种既有的定论无关，但它一定会比所有定论都要鲜活生动得多。

贺昌盛

2007年1月识于厦门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