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现代诗人、散文家、文学研究家。发表过不少诗歌和散文。1936年,与卞之琳、李广田出版过诗歌合集《汉园集》。散文集《画梦录》出版后,曾获《大公报》文艺奖金。结集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诗集《预言》、《夜歌》(后改名《夜歌和白天的歌》),作品集《刻意集》,散文集《还乡杂记》、《星火集》及其续编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何其芳以主要精力从事文学研究和评论,同时参加文艺界的领导工作,写有少量诗作。出版有《关于现实主义》、《西苑集》、《关于写诗和读诗》、《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论〈红楼梦〉》、《诗歌欣赏》、《文学艺术的春天》以及6卷本《何其芳文集》等著作。何其芳早期诗作艺术精致,色彩绚丽,以清新柔婉见长。参加革命后诗歌变为平易朴实,乐观豪放。他又以写抒情散文著称,《画梦录》中的篇章常用象征手法,构思精巧,文字秾丽,富于艺术的独创性。以后在《还乡杂记》中的篇什则趋于朴素自然,感情犷放,格调明朗。
本书所选散文均系从以上所提的散文集中精选。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现代散文家、文学评论家。
本书主要收选何其芳在1949年之前的散文代表作。以《画梦录》为作者第一阶段的代表性散文集,本书选择了该散文集中著名的《黄昏》、《独语《梦后》等名篇,以精致妩媚、梦幻一般的诗境,体现出一名孤独者的内心想象,以及被压抑的热情;同时,还从作者的《还乡杂记》中,遴选了代表性的散文《树荫下的默想》、《货郎》等,体现出作者在乡村生活的体验与感受中的内心之变。以作者奔赴延安为第二阶段,主要从其《星火集))等散文集中选取了《我歌唱延安》等作品。本书基本体现了何其芳散文至20世纪50年代的发展历程。本书采用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现在吧。乡村的少女还是禁闭在闺阁里,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欧罗巴,虽说有些时候少女也禁闭在修道院里,到了某种年龄才回到家庭和社会来,和我们古老的风习仍然不同。现在,都市的少女对于爱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我们已看见了一些勇敢地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动于那些无望地度着寂寞的光阴,沉默地,在憔悴的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
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因为即使是想象,也要凭借一点亲切的记忆。我们的姊妹,正如我们,到了一个多变幻的歧途。最使我们怀想的是我们那些年轻的美丽的姑姑,和那消逝了的闺阁生活。呃,我们看见了苍白的脸儿出现在小楼上,向远山,向蓝天和一片白云开着的窗间,已很久了;又看见了纤长的,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红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缓缓地关了窗门。或是低头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间的光线在刺绣,一个枕套,一幅门帘,厌倦地但又细心地赶着自己的嫁妆。嫁妆早已放满几只箱子了。那些新箱子旁边是一些旧箱子,放着她母亲她祖母的嫁妆。在尺大的袖口上镶着宽花边是祖母时代的衣式。在紧袖口上镶着细圆的缎边是母亲时代的衣式。都早已过时了。当她打开那些箱子,会发出快乐的但又流出眼泪的笑声。停止了我们的想象吧。关于我那些姑姑我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在最年长的姑姑与第二个姑姑间,我只记得前者比较纤长,多病,再也想不起她们面貌的分别了。至于快乐的或者流出眼泪的笑声,我没有听见过。我倒是看见了她们家里的花园了:清晰,一种朦胧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种花草,我不能说出它们的正确的名字。在那时,若把我独自放在那些飘带似的兰叶,乱发似的万年青叶和棕榈叶间,我会发出一种迷失在深林里的叫喊。我倒是有点喜欢那花园里的水池,和那乡间少有的三层楼的亭阁。它曾引起我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动,却又不敢穿过那阴暗的走廊去攀登。我那些姑姑时常穿过那阴暗的走廊,跑上那曲折的楼梯去眺远吗?时常低头凭在池边的石栏上,望着水和水里的藻草吗?我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和我们的家同在一所古宅里。作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阶,长长的,和那天井,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都显着一种威吓,一种暗示。而我那比较纤长、多病的姑姑的死耗就由那长长的石阶传递过来。
让我们离开那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趋向衰老的宅舍,正如一个趋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我们已在一座新筑的寨子上了。我们的家邻着姑姑们的家。在寨尾,成天听得见打石头的声音,工人的声音。我们在修着碉楼,水池。依我祖父的意见,依他那些虫蚀的木板书或者发黄的手抄书的意见,那个方向在那年是不可动工的,因为,依书上的话,犯了三煞。我祖父是一个博学者,知道许多奇异的知识,又坚信着。谁要怀疑那些古老的神秘的知识,去同他辩论吧。而他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诵着一种秘籍作禳解了。诵了许多夜了。使我们迷惑的是那禳解没有效力,首先,一个石匠从岩尾跌下去了,随后,连接地死去了我叔父家一个三岁的妹妹和我那第二个姑姑。
关于第三个姑姑我的记忆是比较悠长,但仍简单的。低头在小楼的窗前描着花样;提着一大圈钥匙在开箱子了,忧郁的微笑伴着独语;坐在灯光下陪老人们打纸叶子牌,一个呵欠。和我那些悠长又单调的童时一同禁闭在那寨子里。高踞在岩上的石筑的寨子,使人想象法兰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贵族和有金色头发或者栗色头发的少女,时常用颤抖的升上天空的歌声,歌唱着一个古传说,充满了爱情和哀愁。远远地,教堂的高阁上飘出洪亮,深沉,仿佛从梦里惊醒了的钟声,传递过来。但我们的城堡却充满着一种声音上的荒凉。早上,正午,几声长长的鸡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墙上,迟缓地,终于爬过去,落在岩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那是很准确的时计,使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跑下碉楼去开始我的早课,或者午课,读着那些古老的不好理解的书籍,如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祖父的童时一样。而我那第三个姑姑也许正坐在小楼的窗前,厌倦地但又细心地赶着自己的嫁妆吧。她早已许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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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代表了旧社会这样一部分知识分子:他们向往理想的人生,但不明确方向和出路,在经历了长期孤独的苦心思索和寻求之后,于彷徨和苦闷之中,认识共产党,参加革命队伍,才告别了旧世界,开始了有意义的生活。终何其芳一生,率真谦逊,严谨认真,默默地从事自己所爱好和党所分配的工作,并为我们留下了数量可观的文学遗产,有诗歌、散文、小说、政论、文艺评论等。因时期不同,思想认识和生活内容殊异,成就也有参差。早期以诗歌、散文见长,后来则以文艺评论和文学史研究享有盛誉。现仅将他的散文选编成集,奉献于读者之前。
何其芳,一九一二年二月五日出生于四川省万县的一个地主家庭里。他原名何永芳,上中学时,一位赏识他的国文教员给他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在一个聚族而居的大家庭里,何其芳幼年享受着祖母和母亲的钟爱,于优裕的物质生活之外,还接受美妙的民间传说和优雅的诗歌艺术的薰陶。祖母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最初的文艺种子,这对他是多么值得怀恋的金色的岁月。
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接近六岁时,他就被封建主义的教育牢牢地捆绑住,过早地失去了儿童应有的天真和欢乐。他开始跌入忧郁、愁苦之中。主宰他命运的就是他的封建家庭和家长。
祖父何铁生,擅长医术,以治眼疾闻名乡里,是颇受入敬重的老人。但他的思想守旧,用封建宗法观念来维护家庭秩序,并以此影响和制约着全家人。
父亲何伯嵇,思想保守而顽固。辛亥革命后,清朝已被推翻,他仍固执地认为没有皇帝的时代终究会过去,科举制度一定要再兴。出于这种浓重的封建观念,他望子成龙,期望儿子日后能考取功名,光祖耀宗,于是整天以读四书五经、学做试帖诗相逼迫。由于何其芳是他六个子女中唯一的儿子,这种逼迫就更加厉害了。再加上何伯嵇性格急躁暴戾,儿子稍不听话,他就用竹板子抽打。他不许儿子玩耍嬉戏,更不许读小说,念诗词。何其芳幼小的心灵开始受到伤害,性格也被压抑成怯弱、孤僻。他终日落落寡欢,生活过得灰暗无光。
到了六岁,何其芳被送进私塾,开始正式念书。除了八岁时,因躲避军阀战乱,随同母亲等人去湖北宜昌住过两年外,他在私塾里一直呆了六个年头,换了三个地方。在那里,他读着经书,听着塾师讲些荒诞的故事,头脑被禁锢得听不进一丝科学的道理。“大地象一个圆球”,——这是他的一个叔父转辗听来才告诉他的。但他因为自己读过的书上没有这样讲过,竟认为这是异端邪说,不可相信。
……
——截选自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