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作者长期在日本工作、生活，对日本湖光山色的细致观察，对历史文化的深入剖析，对文学名家的全面描述，对当代日本现实和世相的记录，都非常真切生动，栩栩如生。

书中收录了《暮秋，在广岛和平公园》、《福冈志贺岛记》、《温泉的意趣》等文章。

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但中国对日本政治、文化、民族、风土人情的了解并不全面。本书作者长期在日本工作、生活，对日本湖光山色的细致观察，对历史文化的深入剖析，对文学名家的全面描述，对当代日本现实和世相的记录，都非常真切生动，栩栩如生。作者用学人之思和文人之笔来刻画日本，带着风声月色和花香草露，加上作者自摄的大量图片，读来图文并茂，获益匪浅，可谓是“一次丰富的日本文化之旅”。

序

伊豆温泉记

琵琶湖和比睿山

嵯峨野漫步

岛国八月半

拼死吃河豚

夏游热海

从东京到箱根

暮秋，在广岛和平公园

访禅中津川

永井皋太郎和我

冲绳掠影

秘境北海道

伤心春帆楼

福冈志贺岛记

古都掇拾

飞舟保津川

奈良鹿话

神户的须磨

松江游记

津和野一日

闲话地铁

铁路王国

风雨移情阁

伊势散记

南信州之旅

下吕一瞥

欧风小豆岛

温泉的意趣

感受雪国

长崎情思

四国行

记住历史的一瞬——广岛、长崎“原爆”遗迹巡礼

悠悠但马

日光四题

小诸，我的记忆

畅游日本海

高原散策

九州杂记

红叶香岚溪

跋

日本多温泉，伊豆为最。天城汤岛更是温泉集中之地。说“汤岛”，并不在水中，这里是蓊郁的森林、连绵的山峦。为什么叫“岛”呢，7照日语解释，这个“岛”字是指“游廊之乡”、“博弈之地”。“游廊”和“博弈”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于是更加凸显了“汤”字的含义。汤岛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温泉之乡”，举其要者，就有“日活温泉”、“船原温泉”、“吉奈温泉”、“持越温泉”和“嵯峨泽温泉”等名汤。

“走进伊豆，首先迎迓你的，是堪称伊豆乳汁和肌体的温泉。”——川端康成说得不差。在天城，温泉旅馆和浴场随处可见。河川里奔涌着各处“汤屋”流泻的腻水。街巷间飘浮着幽微的硫黄的气息。小径上姗姗走动着新浴后身穿印花浴衣的风姿绰约的女子。

还是川端康成说得好——“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这种女性般的温暖与丰足，正是伊豆的生命。”伊豆，自古就是森林和温泉之国，日本人自豪地将伊豆比做“南国之模型”、“国中之南欧”。一年四季，周末假期，这个半岛总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旅馆日日爆满，要去伊豆旅行，得提前几个月预订房间。人们奔温泉而来，奔自然、历史和文化而来。

也是为了川端康成，我来到伊豆天城，参加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会和作品讨论会，住进了木太刀庄旅馆。这当然也是一家温泉浴场。沿着山路宛转地走了一阵子，绕过桥头，有人说：“到了。”到了？我很诧异，眼前除了一片绿树和一扇拱门之外，什么也没有。旅馆在哪儿？莫非叫我们睡在这块空地上？主人笑而不答，引我进入那个拱门，这里就是旅馆的入口大厅。楼梯一级一级下旋，深不见底。原来，旅馆紧贴于巨壑之下，傍水而建，宛如一个趴在桌边向母亲要吃食的孩子，只露出嘴巴，整个身子都看不见。这个地方的旅馆大都如此。所以，你得临时改变一下习惯，要出门，向上走，要洗澡，才向下走。

“木太刀”这个名称也有来历：古代的武将源赖朝获罪被流放伊豆，他看到荒野上一股股水雾盈盈自石下出，随即拔下腰间的“木太刀”掘而窥之，见有热汤奔涌。从此后，这里就改建为“国民宿舍”，取名木太刀庄。

大浴场分设于楼梯口两侧，左为“男汤”，右为“女汤”。“男汤”挂灰蓝色短幔，“女汤”挂枣红色短幔。进口是更衣室，一个大木柜，每个隔档置一藤筐，没有坐椅和卧榻之类。只能站着脱衣，将衣服放入筐内。有的温泉浴场在更衣室和浴室之间还有一个化妆室，放着梳子、发油、吹风机等，木太刀庄没有。浴场里有两个大水池，一热一温，和地面一抹平。浴客先用塑料小桶舀一盆温水将身子>中一下，湿毛巾折成方型顶在头顶，静静地在池中浸泡。浴池内是不可以左右开弓，大肆搓洗身子的。泡过一会儿上来之后，坐在墙边的小圆凳上，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喷头，这时才能随意打肥皂，擦香波，抓抓挠挠。看那些日本人，在浴池内是河马，出来后便是个猴儿。

其实，早浴比晚浴更富有情趣。枕山溪而眠，溪水潺潺入梦中，一觉醒来，东方既白。同室的人还是一片酣声，赶紧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拎上半湿不干的毛巾，跌跌撞撞走向楼梯。顺着老路向左一转，眼前突然泛起一片红晕，短幔上明明写着“女汤”！怎么回事？赶紧跑回去问老板娘，她笑吟吟告诉我，“男汤”和“女汤”每天一早都要轮换一次，为了让客人两边的风味都品一品。幸好我及时收住了脚，没有单凭昨晚的经验一头闯进去。

不足为怪，日本人从来都把入浴看做一种精神怡悦。除了洁体，还要玩赏一番。著名学者和哲郎说过：“西方澡堂是实用性的，日本澡堂是享乐性的。”就是说，前者纯粹是为了去除污垢，后者则是为了陶冶心性。

黎明时的浴场静寂无人。脚灯在熹微的晨曦里泛着灰白的光亮。泉水不断溢出池外，汨汩地四散流淌。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偌大的热水池里或屈或伸，或俯或仰。真是一次豪奢的享受。

转眼一瞧，旁边还有一洞穴，额上刻着“洞窟风吕”四个字。石门宙然，进去一看，别有天地。浴槽窄而深，热气蒸腾。洞外就是奔流的溪水，蓝天绿野，直视无碍。躺在“洞窟风吕”的浴槽内，任凭无数泉眼像小猪吃奶一般突突冲撞着身体，饱尝了日式浴场水热肌滑、神清气爽的特别情味。

男女混浴的习俗似乎已成过去，影视里常可看到。有些中国人似乎也曾体验过，如郁达夫和陈西滢。好像不可思议，但在日本人看来，倒也稀松平常。正如男女可以会餐，可以集合，可以携手共舞一般。只不过是在一个浴池内，每人都有一块毛巾遮身。我曾看过电视中记者采访山国温泉的情景，氤氲的水汽里，男女老少，杂然一池，团坐笑语，其乐融融。伊豆当然也有过男女混浴的，文豪岛崎藤村在《伊豆之旅》一文里写道：“我们的眼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情境：经受剧烈劳动的双手、散乱的茶褐色的头发、微微隆起的处女的乳房、长满水泡似乎很疼的男人的嘴唇。”

近代，伊豆出现了两位大作家——川端康成和井上靖。他们虽然不生在这里，但都在汤岛度过了幼年时代，对伊豆怀着深深的眷恋，汤岛就是他们的第二故乡。这两位作家不约而同地把温泉当成文学创作的主要课题，吟咏一生。井上的自传小说《白粉婆》中作者的化身洪作，在溪谷的“共同汤’’和旅馆的浴场里，同小伙伴们嬉戏游玩，温泉成了少年井上靖的天国乐园，又是他接触社会各种人物的场所。井上还在散文名篇《季节》里津津有味地描述过马洗温泉的情景。这件事一直留在他终生的记忆之中。至于川端康成，有人做过调查，他的三分之二的作品都与温泉有关。昭和女子大学教授岩田光子在题为《川端康成和温泉》的讲演中说：“整个川端文学可用两个关键词概括——‘温馨’和‘爱抚’。而这两个词语的文学意味源自奔涌不息的温泉。川端康成的艺术风格完全是由温泉孕育而成的。”这位女学者的话很有道理。我觉得，没有温泉，就没有川端康成，也就没有川端文学今日的辉煌。

如今，伊豆天城的温泉依然温暖丰足，狩野川的溪水依然奔泻不止，城乡各地的浴场依然喧闹不休，可是，这里已经看不到两位作家清瘦而幽雅的身影。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凄然。但伊豆永在，温泉永在，他们的文学精神永在。

1999年9月  P1-4

今天回想起来，上世纪的80年代初，实在值得怀念。沉闷僵滞的空气一下子被撕开，整个国家的活力进发出来，每个人开始想做些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许多今天还在发挥作用的事业，就是那时开始的。1980年，我参与了《散文》月刊的创办，以茅盾为首的一大批作家、翻译家，用清新的文字支持我们的创刊，一大批熟悉而久违的名字中，夹着些年轻生疏的，其中就有陈德文。德文兄翻译的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一片树叶》，发表在《散文》月刊创刊号上，和另一篇《听泉》不胫而走，许多中国读者，包括我，从这两篇文字中第一次领略日本散文的美，从此，也开始了我和德文兄之间延续至今的友谊。1983年，我转向编书，提议出版“外国散文丛书”，日文方面，德文兄出力最甚，先后翻译出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东山魁夷散文选》、《岛崎藤村散文选》、《永井荷风散文选》、《幸田露伴散文选》、《薄田泣堇散文选》，以及《日本名家随笔选》。后来我受命主持编辑13卷本的“世界经典散文新编”，德文兄正犯腰病卧床，在我的坚持下，强忍病痛承担起日本卷的主编。二十多年来，无论编辑工作还是个人修为，我受益于德文兄太多。记得第一次到德文兄在秦淮河畔的寓所拜访，狭小的书房里，一排排精致的日文版名家随笔粘住了我的目光。我忘情地鼓动他，把最优秀的日本散文都翻译过来吧，你译多少，我出多少。德文的高个子有些局促，眯起眼笑着答应，一边张罗放碗筷。那时候我们正当中年，想干的事情脱口而出，出手就做。我虽然在尽一个编辑的职责，对于外国散文，更多是出于内心的爱好。德文兄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愿。他说过，“多年来，我在大学里教书又读书，寂寞之余翻译了几部日本文学作品，编著了一点文学史和作家作品研究。我在做这些工作的同时，心中始终有一种不解的‘情结’，那就是对散文的偏爱与执著”。这种散文情结不止于翻译，“时时有一种散文创作的欲望躁动于腹”，眼前的《樱花雪月》已经是作者的第三部散文随笔集了。

我有幸在正式出版前读到这些文字，深感德文兄多年锲而不舍地探求散文真谛的艰辛，及取得的长足进步。全书三十九篇游记，都是关于日本的，从紫式部写作《源氏物语》的石山寺，到川端康成的伊豆从嵯峨野上诗人向井去来的落柿舍，到小泉八云的故居松江；以及作家正冈子规、夏目漱石的文学圣地松山，志贺直哉留下小说的城崎，岛崎藤村写出《千曲川风情》和《破戒》的高原古城小诸，女作家壶井荣的故乡小豆岛等，作者游踪所至遍及日本四岛，又多为日本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名胜之地，《樱花雪月》带给读者的，堪称一次丰富的日本文化之旅。

我读《樱花雪月》，常为作者对日本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的博识所折服。见多识广才能有比较，有联想。写日光的中禅寺湖，作者自然联想到北海道的摩周湖：“这两座湖都是火山湖，都带有北欧的风情。然而，摩周湖清碧、幽深，中禅寺湖明净、柔和。摩周湖有一个湖心岛，犹如一颗美人痣，又似南亚女子额上的珍珠，乖巧可人；中禅寺湖依偎着男体山，宛若出浴少妇，在恋人的怀中愈见风姿绰约。摩周湖缜密得像一口井，长在深闺人未识中禅寺湖敞亮似一片海，眉眼盈盈含笑意。到了摩周湖，放逸者变得拘谨；看了中禅寺湖，拘谨者变得放逸。”(《日光四题》)在《伊势散记》中，作者将伊势和同为古代日本象征的京都、奈良做了精到的比对：“京都崇秀的山峦、婉曼的河川，奈良嵬磊的古坟、典雅的寺院，活脱脱捧出一个古色古香的日本，似乎伸手可及。而在伊势，高旷粗朴的神宫、参天而立的树林、登得人气喘吁吁的青石阶梯，却朦朦胧胧撑起一个遥远的日本，缥缈的日本，叫人无法捉摸的日本。”比较和联想，活泼了文路，推进了思考，使绵密的描写开阔起来，揭示出内心的境界。给我深刻印象的是，作者行文时虽远在日本，常常会联想起祖国。游比睿山坐地缆车，感觉比高架缆车安全舒适，不由得念起“不知我们国内的风景区有没有这样的设施”(《琵琶湖和比睿山》)。《闲话地铁》中，写到日本地铁的线路名称采用具象的词语，而不是抽象的数字，作者的思绪一下子转回南京，设想着南京地铁线路若以建邺、白下、秦淮、莫愁命名，该多痛快、多过瘾。就是在风景如画的中禅寺湖畔，他仍怀想着杭州西湖“早就焕然一新了吧”。拳拳游子心时时跃然纸上。

《樱花雪月》着重以纪游文字写曰本的历史文化，并没有忽略对现实中人的关注。作者颇有见地地表示：“一个地方的历史人文、自然山水，之所以能够惹人注目，关键在于生活于该地的现实人物。”(《小诸，我的记忆》)书中《访禅中津川》、《永井皋太郎和我》，专写与日本友人的交往，细致到琐碎的叙事，恰和日本文人待人接物的方式相称。对于旅途中偶然一遇的普通日本百姓，像北海道钏路卖木雕小熊的女店员、福冈志贺岛热心指路的中学教师、保津川游船上操舵的老人、伊势横丁街头烤鱼的汉子，作者往往忙里偷闲，寥寥几笔就能画出印象，令人难忘。这是需要功力的。

文学写作中，散文最吃功夫。这并非单纯指文字技巧的娴熟。散文要求包容的，不只是你所经历的一些事件或场景，甚至不是一时的感悟。它要求作者摊开全部人生体验，心无挂碍地进入写作，此刻笔下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文字和血脉中流动的血液相连通。读这样的散文，就像中医诊病，手指一搭上脉，作者的人格气质就全部显现出来了。德文兄自幼家境贫寒，跟着大人在土地上务农，冬夜床头上奶奶讲起的话本故事，是他的文学启蒙。1960年他如愿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又服从国家需要转修日语，从此和日本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以少时务农的实诚劲儿做学问，“土地”和“文学”是他人生的两个关键词。土地养，文学赋予丰赡。朴实和丰赡是他精神世界的特质，也是他散文的风格。睹文思人，掩卷忆往，感谢这些文字让我重温昔日的交游。德文兄去日本已近十年了。

“一座闻名的古都，自然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的积累，但如果代表这些积累的史迹和遗存布局不合理，堆得太密，积得太厚，不留一些舒展能量的空间，就会使城市太古典、太沉重，失去跃动的活力。”这是德文兄在《嵯峨野漫步》中的一段生发。我以为，这见解也适用于散文写作。现代化社会，信息爆炸，空间逼仄，如何让散文能以舒展、跃动的姿态走出一条清新之路，是需要认真探索的。我愿和德文兄以此共勉。

谢大光

2007年冬于天津

《樱花雪月》是继《我在樱花之国》和《花吹雪》之后，我的第三本散文随笔集。由于职业关系，套用圈内人的话说：“是吃日本这行饭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我的翻译和写作，离不开“日本”这个总的主题。前两书的大部分内容和这本集子的全部文章，都是几十年来有关“日本、日本人和日本文化”方面的话语。

五十年前，我阴差阳锚学起了日语，并把研究日本语言文化作为一生奋斗的目标。打那时起，不管我情愿不情愿，一切都和日本结缘，脱不开钩。“人都是被动地生活着”，画家东山魁夷这句似乎有点消极的人生格言，我深信不疑。对于理想或目标，人有选择的自由，而无决定的权利。决定权在谁？命运，用系主任季羡林先生的话说，是冥冥之中的造化小儿。所谓“阴差阳错”，我得略微解释一下。我从小热爱文学，童蒙时期跟父兄和私塾先生念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半部《论语》，初、高中语文课本上有限的几篇古代诗文，强烈地激起我对古典文学的浓厚兴趣，下定决心报考北大，献身祖国传统文学事业。所以，1960年夏，当我接到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的录取通知，远离家乡父母，一路风尘仆仆赴京求学时，内心的激动无法形容。然而，我未能如愿以偿，因国家需要，我又被“拔”去学习外语。到外文楼报到后，满眼生疏，不知所以。选择专业时，听了一位苏北同乡的话，随便填写了“日语”，草草几笔，就这么订下了终身。 

大学毕业后四十多年来，我这个被通称为“搞曰语的”人，风风雨雨，走南闯北，先是在某中央机关干了几年口译，又转到大学，回归我所挚爱的文学圣域读书、教书、译书、写书，由翩翩少年变成垂垂老者，可以说没有须臾离开过日语，哪怕“文革”盛时或下放干校，称得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有着“从一而终”的执著，我为有这般执著而庆幸。

“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这是我们中国人用来形容两国关系的套语。从选择专业的第一天起，就听过这种说法。一代代传承下来，直到如今。开始时奉为经典，后来一次次的实际体验、一回回的接触交流，我逐渐觉得，光凭这四个字，并不足以全面指代中日关系，还要再加上四个字——“千里雾障”。前四字表现两国地理位置相近；后四字比况两国文化心理遥远。积四十余年之经验，尤其这十年身临其境，耳闻目染，所遇所思，进一步坚定了我的这一认识。国人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日本人很少用这个古典成语和我们主动套近乎。说得极端一些，这种说法，反映了我们一相情愿的善良和天真。

在国际关系中，日本对于中国是个特殊的存在。远的不说，近一百多年来的中国历史，很少有几页和日本毫无干系。两国的恩恩怨怨深深刻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到任何时候都抹消不掉。在国际事务中，“日本”是个敏感而又脆弱的话题，一有变故，就会产生不测。在中国，自耄耋老叟到黄发幼童，提起日本，不论观点如何，总会有不绝的话语，都能作出属于自己的评判。

然而，我们真的了解日本吗？不，我以为，即使现在，对于我们，日本依然是“遥远的邻国”，望过去，云遮雾绕，一片朦胧。

就我个人来讲，半个世纪的交手，使我感慨，使我无言。假若有人问我，对日本有何看法，如何评价，我的回答必然令人失望。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不理解。”不要以为我是敷衍了事，不负责任。不，我是真诚的。因为我时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对于日本或日本人，当我试图分析某种现象，得出一个结论时，脑子里就会立即“蹦”出另一种现象和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与之对峙，从而产生矛盾，使我困惑不解。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有不少日本朋友，平民、官员、和尚、学者、教授，平时交往热情而有礼貌，但要想成为古人所说的“语不足”、“抵足眠”式的肝胆相照的朋友，难上加难，出差或旅行，连和你同住(指同性者)一房都不可能。  当然，不理解不等于一无所知，也不等于放弃进一步理解的努力。自1976年起，我多次来过日本，尤其是这次，一待十多年。正如老友谢大光先生所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我自幼生长在农村，对自然风物、四时变化十分敏感，虽说不像林黛玉那样看花流泪、对月生情，但一棵树木、一棵野草的生死荣枯，皆会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我每天赶校车到大学上课，先要走一刻钟路程，一年四季，都经过一片草地。这条路，我走了十余年，这片草地，我经过干百次，看尽了那上面演化着的春荣夏茂、秋衰冬枯的自然景象。这一棵棵野草的生命历程，仿佛连缀着我的整个人生，于是便有了《花吹雪》中的《秋草》一文。我每年回国休假，似乎很少看到我儿时常见的蓝天白云、青山秀水、苍苍蒹葭、依依杨柳，代之而来的是满眼灰蒙蒙的天空、散黄蛋般的太阳、黑油油的污水、刺鼻子的空气。听到．的不再是树林中簌簌的风声矛口屋梁上呢喃的燕语，而是杂沓的市声和汽车的呜叫。平心而论，我在幼年亲历过而又早已消失的许多自然风物、生活现象，是在这个岛国各地又重新遇上的。每一次的重逢，都使我大有沧桑之慨。当然，我也看到了日本社会存在的各种弊病和暗角，诸如黑社会、暴力团、杀人放火、绑架抢劫，也体验过礼貌中的庸俗、热情里的冷漠、谨慎时的颟顸、清醒里的盲目、认真时的烦琐、先进内的保守、开放上的封闭等等。所有这些，都困扰过我，令我深思。我感到有待长期深入考察和研究分析，方能渐渐知晓。这就是我既了解又不了解、说到底还不了解的缘由。

这本小书，可以证明我正行进在“了解日本”的征途上。我一向认为，两个民族，两个国家，精神文化的差异是经济、政治等一切差异的根源，发展两国友好关系，不应单单着意于政治的求同存异、经济的互惠互补；究明精神文化的差异，明确彼此生存价值观和审美意识的不同，也许是消除积怨、达成共识的根本渠道。中日两国尤其如此。要实现这种理解，需经过几代人的奋斗，任重道远。

1998年春天，我应老朋友、日本当代著名汉学家坂田新教授的邀请，来到名古屋郊外新创立的爱知文教大学做专任教授，直到今天。在这段不短的岁月里，。除了教学和研究之外，我利用课余和假期，到各地旅行，考察社会文化、风土民情，从北到南几乎跑遍整个列岛。每到一地，总是仔细观看，认真体验，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目之所及，心之所感，随手记下，趁热打铁，铸成文字。本书中的三十九篇文章，虽然还很生涩、粗糙，但字里行间闪现着我的匆匆身影，刻印着我的行行足迹，是我岛国之旅的真实记录。这组带着风声月色、花露草香的记游文字，若能多给读者一些日本文化方面的新鲜感受，余愿足矣。

承蒙谢大光先生为本书作序。大光是散文家和出版家，我同他有着二三十年的交谊，我们的初识是靠散文做媒介，而每次见面谈得最多的也是散文。我在此衷心地表示感谢。

陈德文

2009年暮春紫藤花开时节

记于日本爱知县高森山庄闻莺书院

走进伊豆首先迎迓你的，是堪称伊豆乳汁和肌体的温泉。

——川端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