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
拜过天地入洞房,不知啥时找不见了爷。
奶一直蒙着盖头坐到半夜,瓷人一般。当太奶替奶取下盖头时,奶眼睛红肿着,却未哭出来。
太爷太奶只生了爷这一条根,爷走了,奶又做媳又做儿,恭俭持家、侍奉二老。太爷太奶不过意,说奶跟爷虽拜过天地并未同房,劝她再找个人家。奶哭着跪下去,说她生是金家人,死是金家鬼。
八年后,爷跛着一条腿回来。原来爷的一个干兄弟见过奶,求亲不成,恨上了心,单等爷奶拜了天地,把爷骗出去跟他说奶生得极丑,又不贤,并撺掇爷逃婚出走。爷信了他的话,逃出去,不想半路让混战的军阀抓了丁,打仗伤了左腿。最后九死一生的爷好不容易开小差跑回了家。
见了奶,爷好悔好愧,奶不仅一点不丑,还温温顺顺地替他侍奉了八年爹娘。
见了爷,奶本来要笑,眼泪却像小河般淌下去。
爷回来了,成了残废,奶啥也不叫他做,一如老子般侍他。爷先是感激,渐就心安,后便养出了恶习。喝酒耍牌抽大烟,没钱便向奶伸手。奶劝他,却依旧给他钱,最后把陪送的首饰也都变卖。爷和镇上孙寡妇来往奶也知,只是有泪咽在自家肚里。二老过世,爷更加肆意,输了钱醉了酒,回家便打奶出气。奶一任他所为,好像老欠着他什么。
生爹时爷一味在外鬼混,没人照料,奶坐下月子病,到爹二岁时,奶终于一病不起。看着奶病情日重,爷终于有些慌神,镇上接来苏老先生。苏老先生看过之后,连连摇头。
该嘱咐的都嘱咐了,奶却像还有啥话没说出来。咽气前,奶终于祈求地望住爷,断续说道,成亲爷没为她揭过盖头,她至死心不安。
当爷手颤颤地揭下奶头上重新蒙上依旧红鲜的盖头时,奶已闭了眼,脸上头一次露出满足安详的笑意。
黑匣子
一尺来长,半尺多宽,挂一把老式铜锁,匣面被擦磨得乌黑锃亮——见过老满那只黑匣子的人不少,却没一个见过匣子里的东西,然十有八九认定匣子里不是钱钞就是值钱的宝物,要不老满咋那么珍重它,出门都要把它藏起来。这话还真不是不贴谱,老满光棍儿一个,不赌不喝不找相好的,连烟都不抽,多少该有些积蓄。
老满原是山外人,三十岁上下独身进山。据说那时老满也是顺顺溜溜一条汉子,做得一手好活计,只是脾气挺怪,整日皱着眉苦着脸蔫巴声地连个响屁也没一个,可有时为一句笑话他也会跟你剥皮瞪眼绝祖宗。还有一样,就是他似乎厌恨着女人,不残不傻的光棍儿们多要寻上个相好的,让那寂寞难挨的漫长日月有个想头,唯老满见了女人头不抬眼不睁,都说张婆婆年轻时生得标致,单只相中了老满,趁男人不在家请他帮工,但他只帮日工不帮夜工,最后一晚愣是从那女人热滚滚的怀里挣逃开去。女人们怪他目中无人冰冷铁硬,再不去理他。田边地头,最热烈最生动的话题还是男女情事,说到兴头上,引逗得七岁小芽子七十岁老梆子都忍不住也跟着昏诌胡扯,独老满从不参与这种口头文学,听人说起荤话便躲得远远地眯着。汉子们笑他,说老满跟个泥捏木头做的似的,女人是咋回事怕还弄不清,真是活瞎了。
老满先头除了干活睡觉一无嗜好,到后来添了一样,就是喝酒,那是在他将上五十岁的时候,但老满酒喝得并不多,每顿只二两,每天只一顿,在晚上。人说老满喝酒是为了睡觉,上了几岁年纪的老满觉少了。
那晚是秋天,队长领了一个女人,是讨饭来的,模样有五十岁,若是洗洗涮涮换件干净衣裳肯定会年轻几岁,模样也不会难看。队长把她领进老满黑糊糊的小屋里,说有能耐留下她,好歹是个伴儿。老满也不吱声,仍就捏了壶去打酒。第二天大清早,队长等人偷着去扒老满的门,却见那女人缩在炕头,老满在炕梢衣也不脱,半盖着黑油油的破被搂着他的宝贝黑匣子香香甜甜地打着呼噜,头边倒立着那只能装二两的黑陶酒壶。听说早上老满让那女人吃了饭,又给她揣上几个饽饽打发走了。
“这老满,怕是上辈子是和尚!”村里人把这事嚼了好一阵。 老满是那年秋上没的。五年前六十六的老满没有接受村里的五保,依旧自个种着二亩责任田,那日老满割谷子一直腰忽地就栽倒下去,倒下去就再没能起来。当人们把老满抬回他那间清冷阴黑的小屋时,他已说不得话,只是两眼直直地望住那只黑匣子……
没有人不同意打开那只黑匣子,谁都想看看匣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于是队长上前,动手却搬不动那只匣子。这老满,抱得还挺紧呢!队长又招呼两个后生上来,慢慢搬开老满死抱住匣子的两只胳膊,队长方才抱起了匣子,匣子不重,摇摇,也没啥响动,众人更怪,找遍了老满身上屋角旮旯破席被底下却找不见钥匙,最后只好硬撬。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一个不大的红绸子布包儿,于是众人的眼睛在失望困疑之后便越加迫切地集中到布包儿上……
红布包又装进了黑匣子,黑匣子装进棺材随老满一起下葬了,虽然直到如今人们还在猜测,却始终没人能说清红绸布包儿里那绺又黑又长的青丝的秘密和故事。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