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忧郁的人们
想不到那篇写给一个忧郁的孩子的信竟引起那么多的反响,仿佛这情绪原来是深闭在各人的心的深处了,就再也按耐不下去,从远的近的不同的地方,纷纷地送来你们的话语,虽是陷在忧郁之中,却充满了热情;要我怎么来说呢在?在摇曳的灯光下,我怀着同样的热情展读那些来书和文字,仿佛我的耳朵里听到高的低的男的女的不同的声音,都争着要我先听他们的诉说,似乎我还看得见一个个郁结的眉头,一张张忧愁的脸,我想来说你们了,含一点训诫的微意,当我拨弄灯花的时节,在那青灯的油面上,我分明看到一个结得最紧的眉头,愁得最深的脸,我张开嘴,才意识到那原来是我自己的眉和脸,我只得恍有所失地闭紧我的嘴,放下笔呆呆地坐在那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凝视着那跳动的灯光,从暗夜里,从窗门的隙缝中虫蛾不停地飞进来。它们迳直地扑向火焰,一旋再旋之后,不是被火焚化,就是落在油中淹死;想到那小小的虫豸,竟能那么勇敢地奔赴死亡!
若能有殉道者的决心,忧郁也该不复存在了吧?几年来血火的磨炼,那些闲愁闲闷早该抖落下去了,放在肩上的是一个重负,要完成的是一件大事,要打击的是一个共同的敌人;在这伟大的感召之下,忍住了千辛万苦,把要流出的眼泪淌向心头,咬着牙齿丢下生死的兄弟们,一颗火热的心缩短了空间的距离,在这里,在那里,为了这个苦难中的国家,随时交付自己宝贵的生命,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人民,死在敌人的手中也该是快乐的。
我知道你们的多少亲爱的人们就这样躺在地上了,我们那些受了伤的不死的人,怀着热情遥远地飞回来,你们是疲惫了,像采食归来的晚鸦,你绕树三匝找不到一个能收容你们的栖巢,也许那守林的巡鸟正因为你的到来发出警报,于是群鸟就磨啄以待,等待你的血肉做为他们一顿丰盛的晚餐,呵!眼泪是不宜流淌的,还是奋起远飞吧,我知道你不情愿死在这里,即使中途风急翼折,坠在荒原的手掌上,那你也还是回到母亲大地的怀抱中,不落入恶人的肚腹里。
幸而你找到一个栖息的所在,你住下来了,体肤上的伤痛和疲惫或许能很快的消失,你的心却陡然为愤懑填实。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到了你怀疑自己的时候,你便怀疑别人了,我知道你禁不住要大叫一声:难道几年来的苦斗,还为的保全这许多蠢货?
是的,这些蠢货,这些只顾个人利益的蠢货,灾难从来不会落在他们的头上。你们的家没有了,他们的家更兴盛起来;你们的骨肉死亡了,他们的人不会损伤一根毫毛,你们穷得没有一件蔽体的衣裳,他们有万万件放在仓库里腐烂;你们没有一间蔽风雨的茅舍,他们有无数的大厦在市内,在郊外,在香港的山上,在瑞士的湖畔。他们是擎大的撑柱,一一真的,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自信压不到他们的头上。你们可不,精神的和物质的灾害不断地朝你们来,抱着不饱的肚腹,反侧着寒冷的身躯,夜半醒来是满腔的怀恨呵,到朝来就有一只无形的手钳住你的嘴。那嘴不是用来喊叫的了,不是用来说话的了,那是一道紧闭的闸,挡住了要冲出来的怨懑。抱怨就显得软弱,诉苦就显得无能,有所指摘那就显得你心浮气躁,是一个不满现状的人,还是咽住吧,为人看不到的就是那愁结的眉头,为人看不到的是那无人处从眼角激出来的泪珠,你们不是哭泣,点点的珠泪揉合了千万种不可说的情感,唉!在这个大苦痛的时代,谁不曾暗地吞饮自己的眼泪呢?
快乐的人不是没有的,当着众人苦痛忧郁的时节,他们却张开大嘴哈哈笑了,他们原来就是活在别人的不幸上面。以为人们都能好好地生活就是他们的不幸,于是多少人,不曾死在敌人的手下,却无声无息地死在安宁的地方,他们是冻死的,饿死的,……当我听一个人说到:“我真是饿极了,隔着窗口我看到里边热腾腾的饭菜,随着那打嗝的、红光满面的客人钻出来的一阵香气,我只得紧紧裤带,我的檐前一片黑……”我要哭出来了,因为那像我在饥饿中,我们许多人抖在饥饿中……
也许我们还算不得饥饿之群,有一大段时日我们不还靠腐烂的米过日子么?那米的霉臭气,一闻就使你打饱嗝,可是你又不能不吃,这是那些慈善家的恩惠呵,总算打开了陈仓,给我们一条生路,那是老鼠和霉菌吃剩下的,我们真是还比不起那为害人类的卑贱的小生物,更不必说比不得一条狗了。狗大约是不懂得忧郁的,也不知道恐惧的:可是他自然得着主人的爱抚,能横亘长空万里;我们却只能为忧郁所腐蚀,为怨恨所啮咬。成日成夜地在苦痛之中。
还是想一想无数在前方和敌人肉搏的勇士们,在各角落流汗生产修筑的工人们,在那些伟大的英雄之下,我们真是显得渺小了,那就让我们这点不宜有的忧郁之情也随着渺小下去吧。
——选自《红烛》,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1942年P12-14
今年福建师范大学将迎来一百周年校庆。我们认为,编选一部能够反映福建师范大学深厚人文传统的校友文学作品大系,是文学院呈献给学校百年华诞的一件很有意义的特殊礼物。这个设想得到了文学院的鼎力支持,除院领导的殷切关心外,院里还尽可能创设各种条件,以确保文学大系的编选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因时间跨度大,涵盖范围广,自去年上半年以来,我们就紧张地投入到大系的编选工作之中,同时在《福建师范大学校报》、福建师范大学网站首页、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网站首页等地方发布作品征集启事。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在广大校友的热心支持下,我们共遴选出三百多位校友的四百余件作品。这些作品主要来源于以下三个方面:一、发表于福建师范大学以及前身校福建协和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福建省立师专等校出版的《协大新潮》、《协大学生》、《协和艺文》、《协大季刊》、《南风》、《闽江>>等各种刊物的文学作品;二、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诗刊》、《星星诗刊》等当代重要文学期刊的校友文学作品;三、校友自荐的各类优秀文学作品。入选作品包括散文、诗歌、小说和戏剧四大文类,体现了文类的多元化与丰富性。我们欣喜地看到,在入选作者中,既有一批文学大家,也有不少创作新秀,显示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事业薪火相传、弦歌不辍的勃勃生机。
大系的编选得到了多方支持和帮助:文学院院长郑家建教授十分重视大系的编选工作,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人力、物力方面的大力支持,还对各个环节都细致地加以推敲,并提出不少富有建设性的意见;我校校友、海峡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何强先生也很关心本大系的出版,多次拨冗过问相关事宜,为本大系出版提供了不少便利;责任编辑林滨校友为本大系的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体现了一种十分严谨的专业精神;余岱宗先生和他的研究生许秀静等同学为大系提供了及时而有效的帮助;张娴老师麾下由李武同学带领的2004级同学及吴水保等几位2003级国家文科基地班同学为大系稿件的文字录入做了大量工作,在此一并向他们致以深深的谢意。
大系主编审阅了全部入选作品,并确定篇目安排、撰写导言。伍明春先生和赖或煌先生参与了本大系的策划、编选全过程,尤其是伍明春先生,协助主编做了大量实质性的工作。
由于时间仓促,本大系还存在着诸多不足和缺憾,敬请各位校友和读者多多批评、指正。
二○○七年
一
这里奉献给读者的是福建师范大学建校一百年来的文学作品。作者包括曾经在协和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和福建省立师专的学生和教师。对于百年历史来说,风云变幻、人世沧桑,壮丽无比,从这个小小的学院,反映出来的可能是一滴水中的阳光。但是,把这几代人的心声汇聚到一起,也可以听出在心灵的惊涛中有历史的回响。
历史是无声的,生命的流逝是无形的。站在我们这个制高点,却没有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叹。感谢当年的教师和学子们,他们青春的生命被记录在作品中,即使是斯人已逝,然而,他们的呼吸和脉搏却变得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百年的校史虽然超过了我们的生命的长度,我们注定了不能够看到确立传统的先贤,也不能看见未来的百年,但是,我们非常荣幸地感到自己能站在几代先贤的目光的顶点,同时又能够听到,我们又是处于次第出现的后代的歌曲的中心。
值得我们骄傲的是,这里,并非仅有学子们灵魂的冒险,而且,五四当年,抗战期间,在此间任教的大师们也描述了和这所大学的不解之缘。在教师名单中,叶圣陶的名字无疑为我们的校徽增添了含金量。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不仅仅留下他的名字,而且保留了他的作品,历史的记忆借助他的语言,和我们的对话好像从未停息:
书室的窗外,只隔一片草场,闲闲地流着闽江。彼岸的山绵延重叠,有时露出青翠的新妆,有时披上薄薄的雾帔,有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好些云,却与山通起家来,于是更见得山的郁郁然有奇观了。窗外这草场,差不多是养着的几十头羊与十条牛的领土。看守羊群的人似乎不主张放任主义的,他的部民才吃了一顿,立即用竹竿驱策着,叫它们回去。时时听得仿佛有几个人在那里割草的声音,便想到这十头牛特别自由,还是在场中游散。(《客语》)
这是从协和大学远眺闽江的景观,不但有田野的风光,而且有牧场的氛围。文章写在一九二三年,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叶圣陶,是比较严谨的,但在这里,居然把田野写成牛羊的“领士”,把牛羊说成是看羊的人的“部民”,把看牛羊的人对牛羊的驱策说成是不主张“放任主义”,这一切都故意的大词小用,使得他的行文显示出了难得的幽默。这个在江南平原上长大的年青人,对于闽江的山和石头别有一番惊异。令他感到陶醉的,不仅仅牧场,而是在“卧窗里面对山麓”,望着黑色的石头,矮矮的松林,间或见一人采樵,让他领受到“古代幽人的境界”。至于写到仓前山,则是另一番风情:
仓前山差不多一座花园,一条路、一丛花、一所房屋、一个车夫,都有诗意,尤其可爱的是的晚阳淡淡的时候,礼拜堂里送出一声钟响,绿阴下走过几个张着花纸伞的女郎。(《客语》)
荔枝树、龙眼树和长髯飘飘的榕树,使他陶醉。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一个文学青年留下了自己真挚的初感。今天,在现代化高楼林立、汽车拥堵的大背景下,重温此等情调,难免令人有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之感。从这里,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文章的重要文献价值。
当然,文学前辈给我们留下的,不仅仅是文化意味上的城市的历史,而且,更为深刻的是,把知识青年的心灵的苦闷和忧郁留在了精致的语言当中,这方面表现得较深沉的,应该是靳以先生。同样是在闽地,他所见到的景观和叶圣陶的差不了多少,但是,在国难当头之际,他的主题是忧郁,这是抗日战争后期的知识青年的普遍情绪。当然,他所表现的只是大学生的特殊忧郁。但,他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的忧郁并不软弱,他的忧郁中有壮烈、有悲壮、有悲愤,这种忧郁是和当时大学生活紧密相连的:
也许我们还算不得饥饿之群,有一大段时日我们不还靠腐烂的米过日子么?那米的霉臭气,一闻到就使你打饱嗝,可是你又不能不吃,这是那些慈善家的恩惠呵,总算打开了陈仓,给我们一条生路,那是老鼠和霉菌吃剩下的,我们真是还比不起那为害人类的卑贱的小生物,更不必说比不得一条狗了。狗大约是不懂得忧郁的,也不知道恐惧的:可是他自然得着主人的爱抚,能横亘长空万里;我们却只能为忧郁所腐蚀,为怨恨所啮咬,成日成夜地在苦痛之中。(《给忧郁的人们》)
靳以不像叶圣陶那样长于描绘,他的长处有点近似于巴金,就是滔滔不绝地倾诉;但是,和当时的进步作家一样,靳以总是把自己的忧郁,和抗战和国难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还是想一想无数在前方和敌人肉搏的勇士们,在各角落流汗生产修筑的工人们,在那些伟大的英雄之下,我们真是显得渺小了,那就让我们这点不宜有的忧郁之情随着渺小下去吧。(《给忧郁的人们》)从这里不难看到当年的大学生的情怀,即使受尽生活的挫伤,历经艰辛,他的忧郁也还没有陷入纯粹个人的小悲欢之中。这时,他所感受到的闽中山水,就有了另外一种情调。和另一个同伴走向荒凉的北方相比,他并没有感到庆幸,他这样倾诉道:
可是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是走到这江南的好地方了,山是绿的,树也是绿的,屋角不见阳光的苔藓也是绿的,我生怕这住下去连自己的心也蒙上一层绿的颜色了,那时候我就该变成了阴沉沉的人,用窥伺的眼睛来偷觑外物,心胸狭小,把天地化成一粒沙,那么微渺了。(《给孩子们》)
即使在闽中这样相对富饶的地方,生活比较安定的环境中,靳以仍然对没有饭吃的同胞念念不忘,因而他的忧郁,萦绕于心,挥之不去。但是,人的个性是多样的,同样是知识青年,同样是大学生的郭风,却没有靳以式的忧郁,哪怕是在抗战以后的解放战争期间,以他特有的稚气写出了童话式的散文诗篇。在他的笔下,蟋蟀弹唱着“赞美诗的尊崇”;村庄里的草屋、花园、菜圃是“知足”的;纺织娘吟唱着“忍耐和勤劳”。他好像一味醉心于对大自然有着亲密的感觉,对社会的矛盾和斗争,有一种超然的感觉,他对于一切自然现象,都怀着天真的感觉,甚至连麻麻雀那样平凡的对象,他都要赞美其“靠着自己的劳力和从生活中得来的耐心和经验”。当然,他也不是对于生活没有追求,他的理想是很单纯的:
想到这些,我也快活到深心中去了!想到只有自由的、宽畅的世界,没有剥削的,劳作和心智真正为人看重的世界,人们才能享受幸福,想到这些对于眼前的、我们自己的世界,我真感到极端的痛惜和难禁的憎恶。(《麻雀》)
文章写在一九四六年底,解放战争的烽火已经点燃,对于严峻的社会矛盾来说,他的这种理想,是比较天真的,然而,就是这样的天真,保证他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写出了《叶笛》那样热情的赞歌,在艺术上也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可能是与他师承阿佐林、凡尔哈伦追求事物外部的光和影的效果有关。作为一个童话诗人,郭风创造了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别人进不去的。这个世界是在福建师范大学孕育的。凭着这些,直到八十高龄,他仍然保持着清洁的感觉,营造着他的艺术境界。有没有这种艺术的熏陶是大不相同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与他齐名的柯蓝,由于缺乏艺术的真正准备,风行一时以后,很快就无以为继了。
……
当然,在福建师范大学校园中,写作散文而具有全国性影响的不仅仅有萧春雷,比他影响更大的还有朱以撒。朱是著名的书法家,他的散文,也早就超越了杨朔模式,不以抒情为务。他独特的创造,就在于把中国源远流长的书法文化史和他的情智作深度的交融。我曾经指导过教育学院学生蔡福军写一篇论文,文章的开头,就很有气势地抓住了朱以撒的生命的特征: 朱以撒散文中的古典气息厚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对古代书法名家名帖的朝圣,对古塔、古桥、古钟、瓦当等历史文化遗迹的膜拜和感叹,对山河湖海、井田阡陌、古树茂林等自然意象中历史谱系的回溯和追问,对具有典型文化意义的历史人物艺术生命历程的批判、反思和感悟,显示出他的心灵丰富,思潮汹涌,这一切是正是他作为一个有出息的散文家最丰厚的资源。他的古典文化感兴,纷至沓来,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他对古典牵挂痴情得让人惊奇。在处处弥漫着商业浮华媚俗气息,后现代主义玩弄碎片游戏、解构历史、反对整体、嘲弄精英文化、黑色幽默横行的当代,也许有人会感到惊异,朱以撒如此虔诚地礼拜古典文化,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朱以撒是不是个追赶时髦的人物,他秀外惠中,不求闻达,我行我素,在当代散文领域中,经营着他合己的心灵天地,执着于他自己的追求。
对书法艺术、书法理论都有精湛素养的朱以撒,本能地、职业化地对古典氛围有着好感。“我是天生不喜欢热闹的……可是我却喜爱如清明、七夕、重阳这些带有清冷或高远意蕴的节日。”(《天籁》)也自然就对当代生活中古典失落深表遗憾“那种以前常见的,粗糙的,质朴的,天然的,本真的状态总是被金属的,机械的,人工的,雕饰的状态所替代……我们与自然交往的诚恳性正在消失。”(《明媚如水》)朱以撒对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今人的精神栖居环境深感忧虑。正是在这样的深度上,朱以撒的古典情节给当代散文界带来了独具一格的、新异的生命?
事实上,我们正处于“有富裕但没有幸福,有民主但没有自由”(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被精神异化的境况之中。面对刚刚崛起的工业文明的浮浅根基,朱以撒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古典的怀抱,从那里感受心灵的慰藉。
当然,说到散文,笔者不能回避孙绍振的名字。他是在德国进修时期,为了抵抗孤独,开始散文写作的。那是一九九。年,正是抒情的审美方兴未艾的时期,但是,他却厌倦了抒情,厌倦了诗化。他感到当时文坛上,小女子散文、小男人散文,把抒情变成了滥情。他曾经为文曰:“散文当以非诗者为上。”实际上,他也反其道而行之,追求审美的反面——审丑,也就是幽默。他讨厌诗化散文的自我美化,他偏爱自我调侃,不惜以种种手法,把自己写得狼狈,写得弱智。他的《说不尽的狗》因为自我调侃而谐趣横生,妙语如珠,入选中学语文课本。
长安山文坛上,以学生刊物《南风》和《闽江》为核心,活跃的人士,大多是诗人。当然,后来在离开学校以后,他们很少继续诗歌创作,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校园诗歌的熏陶,为他们人文素质打下良好的基础,特别是培养了他们的对语言的敏感,这是他们一生受用不尽的。至今比较著名的就有:王性初、哈雷、蔡芳本、邵长武、阮克强、林浩珍、游刃、曾章团、李正光、李彬源、伍明春、赖或煌、张嘉泉、巫小茶,等等。在创作上不断有所发展的要算哈雷,他的诗不无传统的格调,但也有反叛的思想闪光。这就使得他在诗中,不时发出惊人之语,他最著名的诗句是“女人是个好东西”。这一代诗人在艺术上的整体流派归属显然与协和大学时期大不相同。协和大学时期,基本上是抒情、诗化的一统天下,语言上,难免有些粗糙。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前期受到朦胧诗的影响,还是以传统的抒情为主,到了中后期,后朦胧诗潮崛起,审美的抒情开始淡化,诗歌写作不约而同地追求某种情智交融的境界。从智性的价值观念出发,自然有不同于情绪化的联想,如阮克强的《弹钢琴的时候》:
大师们在墙上看我
他们每天不吃不喝在墙上看我
他们的眼神各异
我背部毛孔粗大汗水涔涔 敲自己的肺叶没有声响
敲户外的雨季没有声响
大师们
发悠扬地飘起又落下
大师们精力旺盛,喘气吁吁
敲我的床板冬冬地响
敲我的肋骨冬冬地响
这样面对面互视很久
真正够味
这里,用一个“敲”字作为联想的核心,衍生出一系列的“敲”,所渲染的,肯定不是某种强烈的感情,相反,有一点调皮,有一点煞风景,又有一点冷峻,渗透着一种怪异的、反叛的思考,那就是对大师的偶像的权威的解构,同时又是对自我美化的解构。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有一种鲜明的颠覆固有价值的倾向。从深层的意味来说,这是智性的,但是,从表层逻辑来说,又是不讲理的,反智性的。这种诗的语言,和审美的抒情诗意象普泛化不同,是真正个人化的。读者要和诗人沟通,只能去猜测这种反智性的联想,如果猜测失败,也就是不能读懂而已。当然,在后现代的观念看来,诗就不追求完全的沟通,误读与正读的差别也并不可怕。
如果允许我以上述作品和七十多年前协和大学的文艺爱好者的笔墨相比较的话,我想说,两者的差异恐怕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协和才子们最高的成就,就是追随当时最前卫作家,而如今福建师大最有出息的师生们,他们所产生的影响,所达到的最高成就,早已超越了校园,他们作品的艺术水准,可以说在时代的水平线上,其中最为杰出的,则在横流的沧海上,已然成为寻找艺术新大陆的弄潮儿。
二○○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今年福建师范大学将迎来一百周年校庆。本书是文学院呈献给学校百年华诞的一件很有意义的特殊礼物:编选了一部能够反映福建师范大学深厚人文传统的校友文学作品大系。
共遴选出三百多位校友的四百余件作品。这些作品主要来源于以下三个方面:一、发表于福建师范大学以及前身校福建协和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福建省立师专等校出版的《协大新潮》、《协大学生》、《协和艺文》、《协大季刊》、《南风》、《闽江>>等各种刊物的文学作品;二、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诗刊》、《星星诗刊》等当代重要文学期刊的校友文学作品;三、校友自荐的各类优秀文学作品。入选作品包括散文、诗歌、小说和戏剧四大文类,体现了文类的多元化与丰富性。
本书奉献给读者的是福建师范大学建校一百年来的文学作品。作者包括曾经在协和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和福建省立师专的学生和教师。对于百年历史来说,风云变幻、人世沧桑,壮丽无比,从这个小小的学院,反映出来的可能是一滴水中的阳光。但是,把这几代人的心声汇聚到一起,也可以听出在心灵的惊涛中有历史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