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上晨昏
平日很少逛商场。偶尔上街办事,信步走进钟表店,那些五光十色的钟表,让我悦目,更让我动情,不禁想起关于手表往事。苦涩滋味儿,如同反刍食物,重新咀嚼,实在难以咽下。
我这辈人年轻那会儿,可不像现在城乡年轻人,几乎人人戴着手表。自己赚钱许多年后,伸出胳膊还是光光的,要想干有钟点儿事情,要么同有表人结伴同行,要么询问戴表陌路人。总之,时间掌握在别人那里。攒钱买块手表,在我当时生活里,无形中成了最大愿望。
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戴上手表的呢?
具体时间实在记不得了。反正这么说吧,在30岁结婚之前,我没有戴过手表。那时每月60多元工资,三分之一寄回家孝敬父母,三分之一用于吃饭穿衣,三分之一购书、看电影,再无钱考虑干别的事情。何况那会儿的手表,大都是进口货,价钱很贵,工薪青年难以承受,只能像我这样想一想。
有次跟位年长同事出差,在卧铺车上早晨起来洗漱,他怕手表丢了,摘下让我给他照看,这是我平生头次摸手表。出于好奇和羡慕,不时把手表贴在耳边,倾听那嘀嗒嘀嗒走动声——清脆悦耳,在我听来简直像音乐一样美妙。这位同事从洗漱间回来,我把手表交给他时,顺便问了些有关手表知识。他见我对手表这么感兴趣,就说:“你买块表吧。当记者的,走南闯北,没表怎么行?”我想,他说的倒是对,记者职业吃“无定时”饭,不像机关职员上下班钟点固定,总不能老是问时间麻烦别人哪,只是他不知道我的难处。不过,他的话还是让我动了心,打那以后就开始省吃俭用,硬从每月工资里挤出十块八块存下,有了稿费更是当作额外收入不花,目的就是想买块手表戴。这算是我年轻时唯一物质追求。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我要买手表想法刚刚萌生,攒的钱也许刚够买条表带,1957年突然来了场政治“龙卷风”。我这20岁出头小青年,由于说了几句真话、实话、心里话,被这场“龙卷风”卷了进去,戴上“右”字荆冠,然后,遣送北大荒劳改。攒钱买手表的念头和愿望,成了死在胎中的美好幻想。我依然晃着光光的胳臂,不知所措地走向亘古荒原。
从常人沦为“罪人”,意味着失去自由,许多事情不是你想不想做,而是看人家让不让你做,乱说乱动就会“罪”上加“罪”。不过,当“罪人”有当“罪人”的好处,说句苦中找乐的话:省心。起床、睡觉、吃饭、劳动、学习,甚至于拉屎撒尿,都有人吹哨子,时间掌握在监管人手中。
“罪人”时间同“罪人”原身一样,被严格地监督管制起来了,即使有手表也是个摆设。
1960年代全民大饥饿,在北大荒劳改的“右派”,又饿又累连路都走不动,有手表的老“右”为保住性命,干脆撸下手表换点可怜吃食。我没有手表之类贵重物品,自然就换不来果腹食物,比这些人要多受些折磨;但也少些失掉爱物的痛惜,因为,他们中有些人的手表,不是爱情信物,就是生日纪念,如今为了填饱这干瘪肚皮,不得不忍痛割爱换给别人。我猜不出他们此刻矛盾心境,从那张张无奈脸上苦痛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灵魂正在经受严厉拷打。
两年半北大荒囚徒生活结束,告别这块原始生态土地。
望着那红花绿草原野,听着那婉转动听鸟鸣,我一度沉郁的心仿佛有了生机。青年人富于幻想的纯真天性,此刻在我生命里又重新复苏。
在从牡丹江开往北京列车上,我跟几位有家室难友闲聊,有位相处甚好难友问我:“你这小光棍儿,摘了‘帽子’(右派)啦,回去最想干的事儿,是什么?”我几乎未假任何思索,脱口便说:“攒钱买手表。”他听后一下愣住了,脸上挂着无限疑惑。我猜想,他满以为我会说,找个对象结婚,所以才对我的回答有点大惑不解。
是啊,一个二十啷当岁年轻人,倘若不是遭逢这飞来政治横祸,本该是成家立业好时候,这会儿好容易解脱囚徒生活,自然要把结婚作为首要大事。见他依然将信将疑,我就说:“这些年,不问时辰的日子过惯了,回去到机关上班,再不能这样了,我总得买块手表吧,没有表万一迟到,人家会怎么看呢?”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表示理解和赞同。
我对自己未来充满着真诚希望。谁知未过几天,我的天真和诚实,我的向往和愿望,再次被无情事实所愚弄。真诚希望成了心灵负累。原来,“右派”摘帽只是个形式,在对待上没有丝毫实质性改变,仅仅是“右派”改为“摘帽右派”而已。
在天津家里跟父母只团聚几天,我满怀着喜悦心情,比规定时间提前到了北京,希望早日到原单位报到工作。哪知人事部门换了个调动手续,再次把我发配到陌生内蒙古,而且安排在野外工程队当工人,终年在大漠荒原里埋电线杆子。得,这又是个无须自己掌握钟点儿地方,上工下工,吃饭睡觉,都有领班师傅高声吆喝。买手表的想法再次打消,继续过不问晨昏日子。只是有时想起这件事情来,心里滋味儿总是酸溜溜:我的命真够苦呀,且不说买得起买不起手表,连戴手表机会竟然都没有,这老天爷待我实在刻薄。
还好,跟妻子结婚一年以后,她把她的手表给了我,总算戴上了渴望多年的手表。这手表还是正儿八经“梅花”牌,着实让我臭美了一些时候,当然,更满足了一点物欲虚荣心。除了洗脸怕沾湿,睡觉时都戴着,夜深人静时候,嘀嘀嗒嗒表声,如同优美音乐,伴随我进入梦乡。白天劳动怕磕碰,特意买块洁净手帕,小心翼翼地裹缠上。这手表成了我的宝贝,这手表成了我的伙伴。
手表是戴上了,每当想起当年无手表窘境,总是让我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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