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文学的摇篮
热爱文学,倾心文学创作,无疑是故乡对黄永玉的一种赐予。
黄永玉自幼感受着故乡漫溢而出的文学气息。在凤凰成长的十二年,与文学相关的诸多元素:知识、情感、修养……一日日渗透于心。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母又均为受新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黄永玉识字很早,两三岁即开始背诵古诗,继而背诵四书五经。在背诵古诗、在听前辈们海阔天空讲故事的过程中,他接受着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的最初熏陶。这种熏陶,与自然界的美丽、风土人情的丰富性以及凤凰的民间艺术氛围,相辅相成,对于一种文学精神的形成,显然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这一点,可以说,黄永玉是一个文学的幸运儿。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黄永玉晚年正在创作的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名叫序子(小名“狗狗”),原型即作者本人,小说中的朱雀城,即凤凰古城。小说当然有虚构成分,但它们显然是基于黄永玉儿时生活体验的再创造。如下两段叙述,颇能说明充满文学气息的家庭氛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让一颗幼小的心灵感受到诗意的滋润。
第一段叙述五岁左右的序子去乡下看望外婆,他与酷爱古诗词的二舅之间,有这样一番交流:
狗狗一边看远处屋瓦上的雪,一边听二舅讲话:
“你讲了好多,尽讲尽讲,一点都不好听!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你长大就懂!唐人写雪不光写雪,写雪背后那些意思,你听过柳宗元的《江雪》吗?虞世南是个大书法家,诗也好:‘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他晓得天山上不分冬天夏天都是有雪,高山两边融的雪各流各的,变成大河。陈子良写雪也写别的事,让人跟在后面越跟越有意思:‘光映妆楼月,花承歌扇风。欲妒梅将柳,故落早春中。’古时候下雪天,臣子被召到宫里去陪皇帝喝酒吟诗,这些诗大多作得情不是情,景不是景,境没有境,又怕丢官杀头,都勉强得很。一怕,好句子就出来不了。”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段叙述十岁左右的序子在家里与母亲谈起柳宗元:
“你懂吗?”妈问。
“懂一点点,不懂的跳过去。他比唐朝别个人的文章好懂,也有意思。”序子很认真地讲,“诗也好!”
“他的文章你读过多少?”妈问。
“《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黔之驴》,是胃先生教过的;我自己试着读,《吊屈原文》、《谤誉》就不太懂,很不太懂。”序子笑起来。
“你可以问。”妈说。
“……不是一句两句的问题,很难问。我看完‘注’,看‘注’也不懂,翻《辞海》,哎,慢慢懂一点,懂一点也不太懂,真难。可惜,我一直跟胃先生就好,胃先生有走,怕我就懂得多了。——像吃东西,软的先吞了,硬的慢慢嚼……”
“他不仅仅是文学家,还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惜活不到五十岁……”妈说。
“我想,怕也是……”序子低头看书,“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止是可以画一张,还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孤舟蓑笠翁’……”
婆忽然讲话了:
“做文章、作诗其实就是会讲‘巧话’!”
妈、序子还有子厚都看婆——
紧接着讲:
“脑筋不巧,蠢蠢架,写出来有人看,是不是?”
爸爸淋得一身雪回来了:
“妈,你刚才讲哪样?我听到一点尾巴……”
序子原原本本告诉爸爸。
爸爸看着婆,忘记了抖雪脱罩衣:
“妈,你一个字认不得,几时想出这些话尖尖?我们书都白读了……”
“嗯!”婆一点表情都没有地坐着。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有文化的父母、二舅,不识字的祖母,全都沉浸在文学之中,活跃在黄永玉的儿时记忆里。
正是在故乡与家庭的这样一种氛围里,黄永玉与众不同的多方面文学能力得以孕育、滋长——他对语言极为敏感,每到一地,他都能很快地掌握当地方言,讲故事时,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不同人的声音与语气;他的记忆力令人叹服,精于对细节的描述;他擅长观察,尤其对形象、外貌、景物、格局等有出色的把握与描述……
一九五一年,当黄永玉初显创作才华时,作家汪曾祺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文章,认为黄永玉身上具有难得的天赋。由画谈起,又不仅限于此。他写道:“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性’,他的对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创作的源泉。”(《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黄永玉后来的创作拓展,他在绘画与文学诸领域所取得的成就,生动而丰富地诠释了汪曾祺的这一见解。
P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