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是立冬，没有太阳，奇陉地响起闷雷，接着下起大雨，被淋成落汤鸡的路大帆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逃犯！
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那是太古仓码头。
全广州都骚动起来了，欢送又一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海南岛。那声势浩大的场面路大帆经历过两次，他能想象得出：码头上人声鼎沸，锣鼓震天，一车车知青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来，送行的家属一拥而上，大队被广州市民戏称为“孙悟空”的工人纠察队员手持两头涂成红色的“水火棒”迅速穿插，严阵以待，呼喝着把送行的家属拦在另一边，大喇叭播出男女播音员激昂的声音锥子般扎进人们的耳膜——
本来，路大帆也应该去参加制造这些锥子。
他是奉命留城的学校骨干，红卫兵管乐队队长，按照市革委通知，今天他本应带领他的乐队准时赶到码头，为奔赴海南的知青送行，但现在他竟然冒险龟缩在沙面一条林荫横街的一角，为那名声狗屎一样臭的瘦猴保驾护航，见他妈鬼了！
阴云密布，刺眼的闪电突然划破天际，一串闷雷倏地化作一声霹雳，滂沱大雨兜头兜面就扑来了。路大帆一凛，避无可避，浑身湿透，嘴里骂遍了候小峰的十八代祖宗，可是骂归骂，一颗心仍然提到喉咙眼里突突突跳，万一……他真懊悔！
恼怒似一只老鼠在无情地啃啮他紧绷的神经：不该不该真不该，不该把自己策划得神圣、庄严、几乎伟大得无与伦比的宏图大计透露给劣迹斑斑的候小峰，更不该轻信这只瘦猴可以轻易搞到枪支弹药的鬼话，被他勾引到沙面这个鬼影幢幢的地方来，为他的鼠窃狗偷望风打下手。
沙面，这个前殖民地租界真是个奇怪的小岛。
在眼下文化大革命高潮中，外面到处吵吵闹闹，这里依然风平浪静，冷冷清清，为数不多的几间小店铺半闭着门面，偶尔出现的几个行人匆忙走着，像有什么急事。浸透着洋人气派的楼房建筑鳞次栉比，像在暗地里较量着风格和特色的与众不同，却又一座比一座孤傲冷漠、互不理睬，街两旁的围墙上，应景地张贴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颗红心献给党，广阔天地炼红心”的标语，却又有点漫不经心、虚情假意，整个沙面大街小巷，呈现出一片诡异、神秘又虚伪的政治气息。怪不得“草头王”在这里设秘密仓库，把他打砸抢弄来的宝贝藏在这里。
候小峰已经摸进去半个小时了，还没有出来，会不会出事？
路大帆隐身在一棵大榕树后面，尽量避开路人的视线。他焦躁不安地盯着街对面一栋四层红砖洋楼，据瘦猴侦察：二楼是地派头头“草头王”的神秘据点，这家伙真名叫黄卫东，原先是粤西一个地质勘探队的青年技术员，造反起家，成为地派的第四把手，二十出头就当了华南地质指挥部革委会主任，最近还升任省革委会委员，据说还要升官！
那房子原来是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狗窝，他们把人抓了，房子就变成堆放造反派抄家战利品的仓库，据说手枪、猎枪什么都有。现在那房子没人，瘦猴使出他的看家本领，用特制的万能匙摸了进去，拿着路大帆开列的单子翻箱倒柜寻找有用的家什宝贝。
他饥渴地等待候小峰带来惊喜，找到手枪、猎枪、匕首、望远镜、指南针、军用地图什么的，那都是奔赴越南前线用得着的，一个即将率领队伍投身世界革命战场的指挥员，总得有一些像样的东西武装自己。
他也曾经忐忑，这事会不会闹大，过于冒险？瘦猴拍着胸脯指天画地表忠心：大佬！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不会失手！再说，这个草头王的东西都是打砸抢搞来，大联合了不上交，中央7·3、7·24布告出来了也不上交，就是想化公为私，占为己有，这种不义之财，我们搞一点出来参加世界革命，是取之有道，物尽其用，天经地义，光明正大，绝对是正确的革命行动！
最诱惑的是，他说肯定能给大佬搞一支漂亮的小手枪，运气好的话，可以武装一个班！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路大帆只好横下一条心，放手让他一搏，文化大革命中路大帆参加过武斗，那是扔砖头舞长矛大吼大叫，没敢真正捅人，也参加过大大小小的革命行动，那是破四旧开大会批斗走资派，就是没有参加过偷东西，没想到这一回让惯偷候小蜂拉下水，成了他的同伙。
路大帆突然打了个寒战，瘦猴偷的是武器，不管怎样气壮如牛，叫地派抓住了总会倒霉，挨一顿暴打免不了，说不定还会当威反革命押送警司，判个死罪，一枪崩了。“草头王”的地派穷凶极恶在广州是出了名的。
远处，又传来锣鼓声、宣传车的喧嚣声，那是又一间学校的下乡红卫兵乘车经过沙面旁边的623路，绕道过海珠桥直奔太古仓码头去。
路大帆望着红砖洋楼，瘦猴毫无动静，他不禁焦躁难耐，肯定要迟到了，挨军代表训斥是小事，万一追查起来，乐队里有人暴露了他的军机大事，那就鸡飞蛋打了，好在他事先多了个心眼，给吹圆号的肥仔丘交代过，如果他迟到，就说他爸妈托人带东西回来，他不能不去取，让肥仔丘临时代理指挥。、
乐队里谁都知道，大帆爸妈是部队的工程专家，常年不在家，有人问起来大帆总故作神秘说这是军事秘密，其实很多人都知晓，他爸妈都上“前线”了——就是越南，任务是修路，后来连军代表也知道了，所以对他特别关照，几次全市动员下乡军代表总坚持让他留校，理由是他是全市中学唯一的一支管乐队的指挥兼队长，最近还透露：市革委会要把他们乐队全体并入《红色娘子军》的样板团剧组，很多人欢呼雀跃，可路大帆处之泰然。
他铁了心要实施自己的热血大计，自从爸爸来信说有一支红卫兵宣传队串联到凭祥，死磨硬泡缠住出国部队，还写信给总理，最后首长终于同意他们入伍出境专做后勤工作，路大帆就动了心思，他可不是去做什么后勤，他要带一支队伍打到越南南方去，真刀真枪地和美国鬼子大干一场。
一想到这些，他就亢奋，就激昂，被冷雨浇得透心凉的血脉也砰然作响，沸腾起来。路大帆再也憋不住了，他悄悄移动脚步，绕过门口一辆解放牌汽车，摸上二楼去，只见瘦猴大包小包挂满身上，正撅起屁股趴在一道大门边在看什么。
他蹑手蹑脚上前，拍了一下瘦猴的屁股，这家伙吓得一下瘫软在地，回头一看是路大帆，长舒一口气，这时，门里突然传出一声怪叫，把路大帆吓了一跳。
瘦猴一脸坏笑，贴着路大帆的耳朵小声说：“快看，里面有好戏，养眼！”
大门下方有一道裂缝，路大帆好奇地眯眼看去，只见房间地上摆着一张西式席梦思，一男一女脱光衣服，皮肤自得耀眼，正在床垫上拼命折腾，男人骑在女的身上气喘吁吁。女人不停呻唤，男人拍拍女人的脸，很有威势地教训道：“喂喂，宝贝，别叫，念语录——要斗私批修！”
女人咯咯咯地笑，又怪叫一声，叫：“哎哟，要要，哎哟，要斗私批修，嘻嘻。” 那个男的恶狠狠地拼命向女的身上一拱一拱，咬牙切齿喊着：“斗死你！批死你！整死你！舒服死你！”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