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编著的《聊斋志异》全书近五百篇,神思超拔,文锋犀利,进发着反封建的民主精神。孤鬼花妖、冥间地府无疑是蒲氏志怪传奇的聚焦点、演绎点,然而,大千世界,人间百态,或禽兽虫蝶,或山川沟壑,或潜鱼腾龙,或风霜雷电,或书斋科场,或官署衙门,或市井店铺,或闺闼宅庭,亦吞吐幻化,尽收笔底。其中,对科举弊端、官场腐败的讽刺揭露,极为痛快淋漓;那些被赋予美好人性的花妖鬼狐,以及人妖之间那种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尤其感人至深,恰如郭沫若对此书的高度赞誉:“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应当说,《聊斋志异》继承并发展了魏晋志怪、唐宋传奇的优良传统,以浪漫主义乃至荒诞奇谲的笔法,独创而又深刻地揭示了那个特定时代的风貌,达到了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艺术巅峰。
《聊斋志异》,又称《聊斋》,俗名《狐鬼传》,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部著名短篇小说集。全书共49l篇,其内容广泛,多谈狐、仙、鬼、妖,以此来概括当时的社会关系,反映了17世纪中国的社会面貌。
《聊斋志异》多取材于民间传说和野史轶闻,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多姿多彩的鬼狐花妖的世界,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所以说,它既是一部“搜抉奇怪”、“事涉荒幻”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又是作者“触时感事”、“以劝以惩”的孤愤之书。“蒲松龄神鬼狐妖画苍生,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体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当与地震时男女两忘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辞温婉,荡人心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
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桶。张惧,障身大树后,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腰中佩荷囊内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上;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j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荃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锉刍,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赞叹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数年无耗。
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踩履而出,揖客人,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少望。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怦招诸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君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米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嘱家人在舟勿爆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
张回棹,悼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祷之辄应。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人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止客,急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赖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云:“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
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前误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裆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
某舁之归,将至家门而卒。母号啼,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
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人。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深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媪翁,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人厨下,代母执炊供客。翁媪视之怆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哉不时馈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草毒者,死而复苏,竞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为此?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祝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缭麻擗踊,教以礼仪而已。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
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檐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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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晶
蒲松龄,字留仙,号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淄博)蒲家庄人;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汉族。作为清代杰出的小说家、诗人、文史学者,蒲松龄除了这部已流传三百余年、饮誉中外的《聊斋志异》,一生著作丰赡,诗词、骈赋、散记、俚曲、戏曲、杂著,无所不精,又有《聊斋文集》、《聊斋诗集》、《聊斋俚曲》等多种作品问世,堪称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文化巨匠。
有人说,蒲松龄的生平可用八个字概括:读书、教书、著书、应试。他之所以能写出《聊斋志异》,与其坎坷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淄川县志》这样介绍他:“性厚朴,茑交游,重名义,而孤介峭直,尤不能与时相俯仰。”他出身于败落的地主兼商人家庭,热心功名,19岁应童子试,县、府、道三级连拿第一,取得生员(秀才)资格,尔后八次应试,屡屡落第,71岁方补入安慰性的岁贡。此期间,30岁前应友人之邀去江苏当过短期幕僚,至70岁退老归家,皆坐馆授徒,潜心写作。蒲松龄经历了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与思潮起伏,加之个人命途多舛,毕生孤寂困顿,深切感受到了社会现实的黑暗、科举制度的荒唐,身受其害,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于是“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聊斋志异》全书近五百篇,神思超拔,文锋犀利,进发着反封建的民主精神。孤鬼花妖、冥间地府无疑是蒲氏志怪传奇的聚焦点、演绎点,然而,大千世界,人间百态,或禽兽虫蝶,或山川沟壑,或潜鱼腾龙,或风霜雷电,或书斋科场,或官署衙门,或市井店铺,或闺闼宅庭,亦吞吐幻化,尽收笔底。其中,对科举弊端、官场腐败的讽刺揭露,极为痛快淋漓;那些被赋予美好人性的花妖鬼狐,以及人妖之间那种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尤其感人至深,恰如郭沫若对此书的高度赞誉:“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应当说,《聊斋志异》继承并发展了魏晋志怪、唐宋传奇的优良传统,以浪漫主义乃至荒诞奇谲的笔法,独创而又深刻地揭示了那个特定时代的风貌,达到了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艺术巅峰。有的专家把蒲松龄与世界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莫泊桑相提并论,这并不为过。就文体与意蕴而言,《聊斋志异》确实已经突破了古今“短篇小说”的规范,不少作品与辞赋骈文相组接,有的已变异为文史或风俗的笔记实录,更有若干魔幻章节不逊于甚而超越了现代人的思维框架,如鲁迅所言“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完全可以认为,作品的文学想象幅度与风俗文化含量,大大丰富了世界文化的宝库。说到《聊斋志异》的深远影响,在指出它已成为中国人家喻户晓、脍炙人口之案头书的同时,我们还想提及——毛泽东对这部作品多次引用与称赞,周恩来早年曾把书中的《仇大娘》(卷十)改成话剧,邓小平对此书有浓厚兴趣。如今广为流传的“黄狸黑狸(猫),得鼠者雄”之句便出自《驱怪》(卷四)一文。
《聊斋志异》的版本,除收藏于辽宁的半部手稿,尚有抄本、刻本、补遗本、评注本多种。近年朱其铠先生主编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9月版)辑订比较完备,本书以此作为底本,也参考了其他版本,个别文字及书尾附录有所改动。此外,本书末尾还按人物类别,择其主要者,略作介绍,也请读者注意。